每一個上山的人都是血人,全身粘乎乎的,只有憤怒的眼睛與張嘴吶喊露出的牙齒表明這是一個人。
守軍毛骨悚然,不寒而慄。終於這些不畏生死的勇士冒著滾木擂石與箭雨爬上了城樓,不少人身上都帶著箭枝,刺蝟一般,依然瞪著通紅的眼睛往前撲。
上了城樓,揮戟便戳,守軍只得迎戰。只要有人上了去,便減輕了底下人的壓力,於是越來越多士兵上了城樓,喊殺之聲震耳欲聾,漫天血色,甚爲恐怖。
隨著攻城先鋒高秀巖、張守瑜登上城樓,哥舒翰也上來了,於是士氣大振,一路追殺而去,截截勝利。最後城樓上被清理乾淨,除了頑抗的被殺以外,其餘投降的都被押解了起來。
竹笛公子、羅含煙、丁紀元、小猴他們也都趕了來,個個渾身是血,竹笛公子的白衣早就變成了紅衣。羅含煙朝哥舒翰喊道:“哥舒大夫,趕快去找吐蕃大將鐵刃悉諾羅,別給他跑了。”
哥舒翰點頭:“正是!”於是長劍一揮,厲聲高喊:“諸將士聽令,一定要抓住吐蕃大將,快去!”
大家紛紛朝城中涌去,四處尋找,羅含煙與竹笛公子也跟了上去。
當身著裘衣毛帶的鐵刃悉諾羅正順著荒僻的路往山上跑時,面前突然降下兩個血人,他們身上臉上的血還在往下滴,一陣陰冷的風撲面而來,讓他打了個冷戰。他短促地叫了一聲,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兩步,怔怔地看著他們,太恐怖了,他們彷彿是地獄使者。
竹笛公子眉梢如刀直掃他,眼前之人高大壯實,一頭辮髮有些凌亂,黑紅的寬臉膛上滿是絡腮鬍子,雙眼犀利。
“你是鐵刃悉諾羅?”竹笛公子沉聲問道,夾著一絲冷硬的氣息。
鐵刃悉諾羅上下打量他們,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知道躲不過,他嘴角冷漠地勾起,硬著頭皮用漢話回答:“沒錯,是我!”其實竹笛公子也會吐蕃語的,準備如果他不懂,下一句便用吐蕃語問,沒想到對方會漢話。
竹笛公子與羅含煙相視一眼,正要動手,鐵刃悉諾羅突然折身往回跑。
“哪裡逃?”羅含煙眸光驟然一沉,大喝一聲,縱身躍起起,落在他的前方,三人立即動起手來。此吐蕃大將果然身手不凡,極爲強悍,但奈何他的兩位對手是天下少人能敵之人,最終還是被俘。
鐵刃悉諾羅原以爲石堡城固若金湯,他們做了萬全準備,更
何況這裡地勢如此險要,唐軍絕對拿不下此城。然而他沒料到唐軍如此勇猛不怕死,不計代價地攻取此城,不得手不罷休,他無論如何想不明白。
當他被押到戰袍染血的哥舒翰面前時,哥舒翰正在統計死傷人數,屬下彙報死了數萬人。
“敵方呢?”哥舒翰濃眉緊皺不開。
“報告哥舒大夫,殺敵二百,俘虜四百。這是吐蕃大將鐵刃悉諾羅”屬下沉痛的語氣。
哥舒翰不語,面色凝重之極。羅含煙與竹笛公子亦十分悲痛,他們帶出來的軍隊只剩了不到四百人。
鐵刃悉諾羅十分不解:“哥舒大夫,你們是勝了,我們敗了,石堡城歸了你們。可是我們以數百人換你們數萬人,你們值得嗎?石堡城有這麼大的價值嗎?大唐人命難道這麼卑賤嗎?”
每個人都被問住,一片寂靜,無人回答,他們也有這個疑問。他們這些活下來的,包括受了傷的,都是幸運之至,那數萬幾天前還是鮮活的生命便再也沒有了,他們的家人將會痛斷肚腸,而這一切,只爲這個石堡城。這便是王忠嗣寧死也不願做的事,不願以數萬人之性命奠定自己的官途,他哥舒翰卻無力阻止,他不做,總會有人來做,皇上對石堡城志在必得。
不錯,這是戰略要地,是該爭取,但不該用這種蠻力,應該按王忠嗣的說法,等待合適的戰略時機。他們勝利了,但沒有一個人心中充滿喜悅,大家都覺得悲涼哀痛。
哥舒翰背手低頭緩緩踱了幾步,最後停步擡起頭來,目光如炬,“不管值不值,這是皇上的命令。作爲將士,這數萬人好歹是死在沙場,不是死於內部鬥爭,也算是安慰了。”哥舒翰淡漠的音色如冷風一樣灌在在場所有人的心中。他們明白,朝堂之上,江湖之中,有多少無辜的人莫明其妙被人杖殺,就因爲他們或不知不覺中得罪了李林甫、楊氏家族、安祿山,或是因不知不覺中擋了他們的路被誣陷,家破人亡。對於這些枉死之人來說,作爲將士死於沙場真的算是死得其所了。
夜裡,哥舒翰洗了澡,換了一身乾淨的虎紋袍服走出大廳,緩步走下臺階,身上仍帶著洗不去的血腥味。一輪明月高掛在墨藍的天際,寂靜的石堡城上空飄蕩著明顯的血腥氣。有一種帶著哀傷的極好聽的竹笛聲傳來,悠悠揚揚,婉轉流暢。
哥舒翰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這竹笛聲能鑽到人的心裡去,聽著有種想落淚的滄桑感
。辨方位,是從城牆上傳來的,在寂靜的月夜裡,這清亮的竹笛聲傳出去很遠。
哥舒翰大步向城牆走去。上了城樓停步,月光下,他看到兩個人影倚在城垛之間,其中之一正在專注地吹竹笛的正是竹笛公子。換了一身乾淨白羅袍的竹笛公子越發清冷好看。
兩人身上鍍著薄薄的月光,帶著一種悠遠憂傷的氛圍。
哥舒翰被感染,站在遠處靜靜地聽著。戈壁荒漠披著月光寂靜無聲,城樓上下血跡斑斑,似乎有很多亡魂在悲泣,濃重的憂傷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良久,笛聲漸漸停歇,三人還沉浸在悲哀中,無人說話。
良久,羅含煙撐著下巴靠在城牆垛口上嘆了口氣:“哎,帶出來一千人,還剩了四百不到,大唐共損失了好幾萬人,好幾萬個鮮活的生命再也回不到家鄉,這樣的代價奪取此城值得嗎?所以王忠嗣將軍寧可捨棄了自己的性命也不願攻打此城。他到底是阻擋不了數萬生命的喪失,還害得自己只剩了一幅殘軀,沒有了王將軍,大唐危矣。”
竹笛公子苦笑:“我們能有什麼辦法?決策者不是你我。”
身後也傳來一聲悠悠嘆息,兩人回頭,高大的哥舒翰已經揹著手緩步走了過來,他威武的臉膛在月光下也籠罩著一層悲哀。
“其實我何嘗又想打這一仗?人命是寶貴的,這些士兵們都是人生父母養,我也不願數萬人就這樣喪命,石堡城現在收回真不是時機,我的看法與王忠嗣是一樣的。只是皇上意志堅決,我費了很大的力才保住了王忠嗣的性命,如果我不接旨來攻取石堡城,總會有人接旨,別人來我還不放心,怕損失更大。哎,無可奈何啊。身爲臣子,真是對未來很憂心。”哥舒翰來到他們跟前,悲傷的眸望著遠方。
羅含煙看著他壯碩的側影,笑了笑:“好歹死了這麼多人,城算是攻下來了,如果攻不下來,將士們更是死得冤。”
哥舒翰聽了這話,勾起脣,鬱結了幾日的包袱,好像一瞬間放下了,“是啊,我就擔心事若不成,皇上除了降罪於我們,日後還會再派人來,再死很多人。現在看來,是止損了,這是唯一欣慰的一點。”
竹笛公子收起竹笛,轉身往城樓下走去,邊走邊幽幽說道:“這些情況大家都清楚,說也無益,不如回去睡覺吧。”羅含煙也跟了上去,哥舒翰在城樓立了一會兒,空氣中血腥味在夜晚似乎更爲清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