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高力士眼見著玄宗顯然在往錯誤的方向走去,他不能不憂心,他的原則就是“中立而不倚,得君而不驕,順而不諛,諫而不犯”。但他的勸諫,皇上如若不聽,他又能怎樣呢?
玉真公主沉吟了一下,笑道:“玄玄(玉真公主的字)近日來與長源弟論道,頗多收穫,我私下裡想來,除卻修成真仙,我在人世間已是享足了榮華富貴。先帝爲我安了家,如今仍受皇兄的恩寵,爲我建公主府第,尚有各處道觀,像玉真觀,安國觀及山居別館類,除此而外,公主名義下尚有不少租賦。我在想,享福足矣,只怕身受如此的恩寵,反於修道不利。”
“因此,玄玄誠願去除公主的稱號,停止專門管理公主事務的邑司,省卻些奢華,著意清修,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玄宗擰了下眉,手捋鬚髯遲疑道:“公主怎會有此想法?大唐興盛,也不少了公主的那點財物,公主,你我幼年失母,童年不幸,現今正好與爲兄共亨繁華,怎可過於清苦,那樣,爲兄心中也甚不安。”他搖頭不應。
玉真公主側頭望了李泌一眼,李泌垂下了眸,如若未見。他想,他們兄妹之間的事情,自己不宜過分摻和,再等一下方可略微盡言。
玉真公主視線調向玄宗,極懇切道:“皇史,玄玄知皇兄寵愛有加,心甚感激。只是人生而慾望無限,不可能每一樣都做到極致,我所亨之福已經超出常人太多。我是高宗的孫女,睿宗之女,陛下的妹妹,身份何等尊貴,何必再要公主名號,還要公主名下分得的大量財產才能顯示無比尊貴呢?玄玄請求我將相當於數百家人的財產收沒於官,從而延長我十年的生命。我已經用馬車拉來了一些用不上的金珠銀寶,還是皇兄您收進庫裡備用吧。”
玄宗見她說得情詞意切,心甚疑慮,拿不定主意,眼睛望向李泌。
李泌摸了摸鼻頭,清了下嗓門,這纔不輕不重地說:“玉真公主一心修道,原也用不到過多奢侈的世俗物質享受,再者,前段時間,大規模爲玉真公主營造宮觀,肯定會引起朝野的議論,人們就算當面不說,背地裡也會對玉真公主有看法,這倒不是對她修道有助益的事了。臣倒是贊同玉真公主放棄公主的稱號,用來平息議論,這樣就可以無憂無慮地在修道中安度晚年。”
他說得合情合理,玄宗想想也是,不能爲妹妹在外豎敵,他們生於皇室之人,都沒有幾個能平安
過日子的,看起來風光無限,其實處處殺機、處處陷阱,爭權奪利、自相殘殺是極平常的事。他們兄妹兩是同父同母,他們的母親在他們還是幼年之時,就被則天皇帝所殺。玄宗登基後,四處尋找他們母親的屍體都沒能找到。身世說起來都是悲涼。所以如能平平靜靜不受打擾地活到老,真算得上是一件福事,他有何理由不成全妹妹呢?
於是,玄宗終於點了頭:“好吧,就依你。不過妹子,如果你有什麼需要,可以隨時跟我說,不要苦了自己。”
玉真公主高興地叩頭謝恩,因此叫李泌出宮,李泌似有些猶豫,她便先告辭出宮。
玄宗似有些心不在焉,也似有些急躁,端起秘瓷茶盞抿了一口,擡眸掃過他,“長源,近來是在與玉真公主交流修道之事嗎?”
李泌恭敬地點點頭,雙眸泛光,站起身來躬身熱切說道:“聖人,臣最近詳參黃老之道,若有所悟,不敢不向聖人彙報。如今盛世繁華,原也該是清心修道的時候,不過朝政內外仍有可憂之處,聖人暫時不宜將大權全交由臣屬,尚宜奮起努力,待天下大安,再放棄塵世俗雜,清心修道,那時沒有牽掛,更宜大成。”
玄宗臉色忽變,傲然地睨著他,爾後冷冷一笑:“長源的意思是我尚未將朝政理順。”
見他生氣,李泌的眸色變了變,但仍不卑不亢地回稟:“聖人,臣的意思是朝政大權都交於李右相之手似有不妥。”
“嗯?”玄宗倏爾站起,發出虎威。高力士急忙上前對李泌拱手:“李翰林,已是夜靜更深,皇上累了,你先回去吧。”
李泌無奈,臉色緊繃,眸帶憂色,鬱郁告辭。
李泌走後,高力士暗中觀察玄宗神色,試探相勸:“大家是否該就寢了?今夜,是上哪一處呢?各處的燈籠都掛了很久了。”
玄宗摸了摸頭,將黑紗襆頭取下置於桌案上,站起背手來回踱步,似乎有些什麼話難以啓口。高力士手拿拂塵,耐心地看著他走來走去。來回踱了幾圈,玄宗停步,擡眸,手向外一指:“將軍,你去太真宮,把太真請過來,今夜我就寢於溫室殿。另外通知嬪妃們,把門口的燈籠都取下來,各自安歇吧。”
“是!老奴這就去辦。”高力士躬身行去,神色如常,就像平常做的每一件差使一樣從容。
藍飛先是偷偷往溫室殿裡探頭,聽了玉真公主他們的一些對話,未
見楊太真在內,想了想,遂向太真宮摸去。
他東彎西轉的,轉暈了頭,不過後來躲在暗處聽宮女太監們說話,聽他們都是到哪裡做什麼差使的,終於給他聽到一位宮女說是服侍楊太真的,出來添些上好的西涼國進貢的瑞碳。
藍飛便跟著她走,終於方便地到了太真宮。
太真宮也是雕欄玉砌,非常華美。如此深夜,楊太真依然衣裝整齊華美,臉著淡妝,斜倚在幾案前凝神想心事,沒有睡意。幾案上山嶺狀的博山爐頂蓋的小孔上寂寂地吐著香霧,香菸升起,將楊太真的玉面襯得似真似幻。
屋中鋪著精美地毯,一個小鐵爐被燒得紅紅地散發出強烈的熱量,卻沒有一點嗆人的黑煙,四壁亦是椒泥所塗,整個屋中曖如春季,銅燈盞中的火焰偶爾搖曳一下。
丫環進來往爐中添了瑞碳後,她便揮手道:“你去睡吧,有事我再喊你們。”
“是!”那窄袖短襦的丫環應聲退出。
她背過身去,金鳳步搖下瑩白的珠子輕輕晃動,彰顯了主人的幾分焦躁。
門輕輕地被推動,聽到響動的楊太真也沒有回頭,而是略帶了幾分不耐煩:“珠兒,我不是讓你先去睡嗎?我現在還不困。”
身後沒有迴音,門被輕輕地關上,有腳步聲緩緩走近。
有股冷颼颼的氣息傳來,楊太真起疑,轉回身來,那張臉,天仙絕豔,美得豔光四射,不可方物。
而她對面的人,身形頎長,黑布遮面,黑綾披袍上落了些雪,外邊已不知何時下起了雪來。那雙眼睛黑沉沉地凝著她,變幻了無數種情緒,他不規則的呼吸從他胸膛微微的起伏中就看得出來。
她不敢相信地後靠在幾案上,捂住了嘴,那雙美麗之極的大眼睛震驚地望著對方,低低地發出驚訝的聲音:“是……藍飛嗎?你好大的膽子,怎麼可以摸進皇宮來?不要命了!”
藍飛不語,只是靜靜地打量她,那目光既有無限的欣賞,亦有深深的悲涼。
面前的女子亭亭玉立,那麼明豔,那麼耀眼,比之當年的稚嫩又成熟美豔了幾分。她的衣裙是由最好的蜀錦做成,上邊的圖案花團錦簇,祥光四射,雜以金銀,色彩炫麗之極,還有一股芬芳花香的氣息傳來。
藍飛點點頭,低低的沉沉的聲音從面罩下傳來:“玉奴,你越來越美了,也越來越貴氣,比仙女還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