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利臉色一沉,眉頭擰了一下,不悅道:“不必這麼防著我吧?好歹你還欠我一個人情呢。這裡人多,我不想拉拉扯扯,跟我走吧,吃不了你!”
羅含煙想想,的確,找他要藥療竹笛公子的毒,欠了他好大一個人情,沒法子,只好跟他走,看他說什麼。
冬至日,比較冷,長安街頭路邊有積雪,樹葉都落光了葉,真不是散步的好時候。
她緊了緊身上的貂袍,這身男裝是李泌借她穿的。她蹙眉問道:“到哪裡去?”
“到一個人少安靜的地方,好說話。”他頭也不回地答。
羅含煙只得隨著他的腳步而走。最後他們來到曲江池北,這裡水道縈迴、亭臺密佈,若是春夏,必是花木繁茂,鳥兒啼鳴。此時池水結冰,草枯葉落,有幾分荒涼。
如今是冬至日,人們都回家過節,平常遊人最多的此處現在一個人也沒有了,冷清得像被世界遺忘了。不過朝陽透射進來,將草木中的積雪照得晶瑩剔透,倒也別有一番情趣,前提是,如果不冷的話。
他們在這裡的水邊停下來,陽光照射在羅含煙光潔的臉上,她雖著男裝,頭髮束起在黑紗襆頭中,但明眸皓齒,也是個英俊的少年。
她本來就美,雖不及楊太真的天香國色,也算得上小家碧玉。那在張嘉利的眼中,就成了無與倫比的姿色。
他側頭凝視了她好一會兒,目光中流露著不加掩飾的情意,羅含煙只能別開目光,假裝沒看見,等他自己開口說出找她的目的。
他終於感嘆道:“你還是那麼美,我就不一樣了,變化了很多。”
羅含煙終於按捺不住,轉頭對上他的眸子,他灼灼的眸,令她有些窒息。她深吸一口氣,直截了當地問:“張校尉,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他擰了擰眉,又癡迷於她黑白分明的美眸,停了一下,答非所問:“竹笛公子呢?你怎麼會不跟他在一起,而跟李翰林在一起呢?”
這觸動了羅含煙的痛處,她眉睫輕顫一下,迅速扭轉頭,美眸中傷感氾濫:“我跟他分手了。”她輕輕地答,癟了癟嘴。
張嘉利一陣錯愕,探究地望著她張了一會兒嘴才說出話來:“分了?那我的罪不是白受了?”
羅含煙回眸,不解地望著他:“你什麼意思?受什麼罪?”
張嘉利瞳仁立即變得暗沉,往旁邊走了幾步,伸手撫弄一根乾枯的樹枝,
忽地將它掐斷。太陽已經升高了,明麗燦爛,卻讓人感覺不到暖意。
他瞇起眼望向朝陽,感嘆了一聲:“你上回要我把胡商送給安節使的安息香分一些給你,用於解竹笛公子的毒。後來那胡商有機會見到安節使,跟他說了送他安息香的數量,與我交給他的量對不上,問罪我,我只能說自己出於好奇,偷偷用了一些,安節使認爲我對他不敬,震怒,我差點沒命。他本來要殺了我的,是我一再求饒認錯,還有同僚幫我求情,我才挽回一條性命,但是活罪就受了很多。”
羅含煙心猛地縮了起來,一股內疚的情緒從心底滋生,並蔓延開來。她囁嚅道:“你受了什麼活罪?”
張嘉利深深地望她一眼,蹲下身去,將袍衫撩開,褲腿拉起,露出兩邊壯實的小腿,羅含煙駭然看見密密麻麻的疤點,有新有舊。
“怎麼,怎麼回事?”她目光緊盯著那些疤點,全身一陣發麻,連說話都結巴起來。
他放下褲腿,轉身慢慢走去,在一個八角亭中的石凳上坐了下來,雙肘頂在雙膝上,撐著額頭低沉地說:“安節使說,我對他不忠誠,雖不用死,但要我知道痛,讓我記一輩子。所以他把我關在一個放滿馬蜂的黑屋子中,全身只有臉和檔部被包住,鼻孔露出,其餘的地方都暴露,任由馬蜂蜇我一個時辰。”
羅含煙無聲地跟了過去,坐在他對面,用心地聽著,心繃得緊緊的。
“放出來後就讓人醫我,第二天再放進去,這樣持續了半年,讓我生不如死。那些日子,我天天都全身浮腫,被火燒似的疼,有時會昏迷,有時我覺得自己可能快死了,但每次都被醫了回來。好了後再被投放進去。那時,我整個人都是糊塗的,一見安節使就爬到他面前,抱著他的腳求情,說我再不敢了,我從此對他絕對忠誠,求他放過我。就這樣熬了半年後,他才終於放了我。”
“此後,我對他唯唯喏喏,小心謹慎,時間長了,他才用重新信任我,派我做各種任務,同時,也帶我來參加這次冬至朝會。”
他說這些話語氣很輕,但難以想象當時所受的痛楚,那是怎樣一分一秒地熬過來的啊。羅含煙感覺到心裡有如螞蟻在啃咬,因爲他是承她的情才得罪了安祿山,是她害的他。
慚愧、歉疚,這些感情快將她淹沒了,她的視線停留在他撫額的手背,那上面也是密密麻麻的疤痕,觸目驚心。
她情不自禁地揚手
,緩緩伸過去,想撫摸,才觸上他左手手背,就如觸電般地分開,好像那些疤痕是火炭,燙到了她。他啪地左手反轉握住了她的,目光灼灼,既痛苦又深情。
羅含煙的手抽不出來,只能嚥了口口水,帶著深深地歉意與自責道:“對不起,是我害了你。”
張嘉利微微勾脣,露出一個苦笑:“都過去了。含煙,你爲什麼會跟竹笛公子分手?當時,我覺得你們看起來感情很深的樣子。”
羅含煙斂下眸,側過頭去,不答。
“是他不好嗎?”張嘉利放輕了聲音,再問。
停了半晌,羅含煙微微點點頭。
張嘉利圓圓的環眼中掠過一絲光亮,喉結滾動了一下,抿了抿脣,只是握住她的手看著她。羅含煙心中有深深的歉疚,所以不好硬生生地抽回手,只能由他握著。
沉默的空氣在兩人之間流轉,身上已經生了涼意。羅含煙視線調回,微蹙著眉頭看著張嘉利,不知他要保持這種姿勢多久。
“竹笛公子身上的毒被徹底清除了嗎?”他終於再次開口詢問。
羅含煙點點頭開口:“是的,他完全恢復了健康,多虧了你。”
他吁了一口氣,笑了開來:“這就好,好歹算是做了一樁好事,我的罪也沒白受。”
羅含煙面色有些變白,黑眸靈動,帶著歉意及同情問道:“嘉利,安祿山如此殘暴,爲何不離開他?”她頭一次以這麼親密的稱呼來叫他,張嘉利的眸中閃過一道驚喜的光芒。
“我走不了,我必須對他終生忠誠。”他的聲音低沉略啞。
羅含煙搖了搖頭,費解地道:“嘉利,榮華富貴真的如此重要,讓你能以尊嚴交換?”
張嘉利握著她的手抵到自己的額上,她的手掌清晰地感受到他略微粗糙的寬廣額頭肌膚及它有溫度,心中微微有些波瀾。
“含煙,榮華富貴對我來說是很重要,不過,還有更重要的。我的父母都去世很久了,他們去世時留下我跟一個當時才十歲的妹妹。他跟妹妹相依爲命,感情很好。我想要榮華富貴,除了自己的虛榮與享受外,也是想爲妹妹掙到一個寬鬆的環境,讓她生活得好。”
說到這裡,他輕輕地搖著頭,沉浸在過去兩人相依爲命的傷感中,爲了能給妹妹一個富裕的生活環境,本就不大的張嘉利挑起了生活的重擔,想盡辦法謀生,最後不得已,進了安祿山的軍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