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那日的慘狀還歷歷在目,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一種深重的悲哀瀰漫開來。
無論是何時何地,在戰爭、疾病面前,人命如螻蟻草芥。
郡守嚴令人與人之間的來往,並召集郎中醫緊急商討治病之方,隨後向朝廷稟告。
然而,由於發病急,醫藥供求不上,死者愈加增多,有的甚至一家死絕。像那個村子就是因爲發病率太高,所以,州官封鎖了那個村子,不讓進出,最後都死絕了,放火燒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如果疫病蔓延開來,就不止一個村子的人命了。
想必那日的慘狀還歷歷在目,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一種深重的悲哀瀰漫開來。
無論何時何地,在戰爭、疾病面前,人命如螻蟻草芥。
不大一會兒,裡面急匆匆地走出幾個人,其中一人著官服,長臉,蠶眉細目,臉上還有著倦色。見了宮二恭謹地行禮,道:“下官牟邁恆,不知欽差大人遠道而來,請大人恕罪。”
佟威往後退了步,將葛黎讓到前面,“這是明大人,皇上親手欽定巡查使。”
牟邁恆瞧著葛黎是個半大孩子,不由愣了楞。再細看,對方雖然年齡偏小,卻骨清神秀,自有一種凌人之氣質,收了小覷之心,忙重新見禮,引領兩人進了正廳。
三人分主賓坐下,有丫鬟遞了水。
牟邁恆抱歉地道:“如今吃水緊,只有一杯清茶請大人解解渴。”
葛黎端著那杯子,裡面半盞清水,黃澄澄的,有些渾濁。
她把玩著並不沾脣,淡淡地道:“牟大人這段時間辛苦了?”
牟邁恆苦笑道:“大人明鑑,壺縣從七月開始便沒有下過一滴雨,又經了蝗災,唉。”
葛黎道:“朝廷的賑災糧款已經分發下來,不是可以緩解一二嗎?”
牟邁恆踟躕了下。
旁邊那人道:“大人明鑑,壺縣有五萬人口,區區幾萬兩銀子和百十車的糧食根本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葛黎一愣,道:“七月大旱,九月蝗災,朝廷下令開倉放糧,後來又運來了兩批賑災糧款,僅一批有白銀一百萬兩,糧食二百餘車,怎麼可能只有這一點?”
牟邁恆道:“上面說銀錢是死物不能及時救災民,所以,全部換成了糧食和其他用品,但是,”他欲言又止。
葛黎手微微捏緊,她明白了,天災人禍依然有人要利用這賑災的銀子中飽私囊。
她不動聲色,道:“那麼,疫病是怎麼回事?”
牟邁恆的臉色更是難看,囁嚅了下道:“這病來得突然,下官已經全力診救,並且已經上報朝廷。只是,無論是藥材還是其他所用有限,每日都有死者。”
葛黎垂眸,默了下,道:“距離五十里外的大牛村是疫病重區是嗎?”
牟邁恆點頭,似乎不忍回顧那慘景,道:“下官也是無奈之舉。”
葛黎默然,她看了眼外面沉下的暮色,忽然道:“準備硝石和其他能消毒易燃的物資,越多越好。另外,集合一百名精壯男子,再召集幾個善驅鬼的道士或是和尚,最好在今晚準備齊,黎明時分便出發。”
牟邁恆和其他人都有點懵,半晌,小心翼翼地道:“那個,明大人,您要這個是……”
葛黎道:“大牛村死者太多,大多是暴死心有怨憤,經久不散,背後有一道深渠,滋養陰氣,易生鬼魅,如果不及早剷除只怕爲害天下。”
牟邁恆打了個哆嗦,求證地看向佟威。
佟威想起當時那一幕還有點心有餘悸,道
:“大人還是照著明主子的準備爲好。”
“好,好,”他連連點頭,急匆匆地出去吩咐下人準備。
到了三更的時候,所有的人和物什都準備齊全,整裝待發。
當第一聲雞啼的時候,這一隊人悄沒聲地出了城直奔大牛村的方向,沒有一點耽誤。
待到了深溝那裡,天色已亮。
葛黎吩咐人圍著深溝一圈挖了一道細溝埋上火油,然後命那些精壯男子將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用長長的撓鉤在深溝裡扒拉著,竟然拉上來了一具又一具殘破不全的屍體,有的已經是白骨,裡面的臭味薰得人要昏倒。
葛黎用面巾遮面,沉靜地指揮著。
半盞茶後,人們將所有的屍骨拉出,堆放在溝渠的旁邊竟然有百餘具,在烈日下猙獰可怕。
衆人將準備好的硝石和火油都倒在屍骨上和溝渠裡,然後,圍成一圈站在那道火油溝外,有數十個老道和尚將每人身上貼了黃符紙,分別站立四個生門和死門。
此時,時近中午,太陽正烈,烤得大地似乎要冒煙似的。
“點火!”
葛黎一聲令下,火把點起從四周拋到屍體和溝渠裡,本來這天就炙熱無比,沾火便著,更何況有這麼多的助燃物。大火熊熊地燃燒起來,溝渠裡也是火紅一片,宛如一條扭曲的龍,裡面突然傳來如同野獸般的嘶吼聲,腳下的大地都爲之一顫。
那道火油挖成的細溝燃起火圈,將那屍骨和溝渠圍住。
裡面的聲音愈大,有人早就抖成了一團,和尚和僧人的誦經聲此起彼伏,和著噼噼啪啪的燃燒聲。
終於,那聲音低了下去,漸漸地沒了聲息,燃燒的煙火在半空中形成一團黑色的雲霧,在陽光下漸漸消散。
葛黎負手而立,長長地鬆了口氣,而牟邁恆此時再看著她的目光多了忌憚和崇敬。
傍晚時分,一行人回了縣城。
馬車裡,葛黎支起手肘耐心地聽著對面牟邁恆彙報這段時間城內外的災情。
壺縣受災面積是最爲嚴重的,更何況又是疫區,牟邁恆確實忙得焦頭爛額,心力交瘁。他道:“疫者每日都有,藥材難以跟上,所以,下官在城南設了收容之處……”
葛黎道:“去看看吧。”
牟邁恆頓了下,道:“是。”
佟威不禁心疼,他知道自從這位主子接任了賑災重任以來,幾乎沒有一天睡過安穩覺,總是能鎮定自若地處理一切突發事件,奇異地安定人心。
他輕聲道:“主子,您不妨先睡一會兒?”
葛黎嗯聲,依著榻閉上眼睛。確實這幾日她有些疲乏了,而從那次遇險後她的體力比以前有些不支。
車子裡沉靜下來,只聽到車輪轆轆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驟然,一聲淒厲的哭聲撕裂了這份沉靜。
葛黎睜開眼睛,道:“怎麼回事?”
牟邁恆苦笑道:“應該是衙役在挨家搜查。”
從疫病發生後,縣郡就做出了一系列的措施,包括圍村,隔離,還有督查,診治,將疫病的發病率減少到最低點。
但是,因爲大夫和藥材跟不上,有些病者不能得到及時的診斷和治療,所以往往發現有相似者便將其迅速隔離,其中也不乏有誤診者。
爲今之計,卻只能如此。
葛黎沒有多問,撩開車簾子跳了下去。
這是一個狹窄的巷道,地面坑坑窪窪的,前面的一戶人家門前圍著三四個衙役。
門檻上跌坐著一個披頭散
發的婦人,她手裡抱著一個小小的孩子死命不放,“官爺,我家小兒不是生病,不是生病!……只是今兒吃壞了肚子,有些發熱而已!……官爺,你高擡貴手!”咚咚咚,她將頭磕在青石板上響得刺耳,那血溼了青石板。
幾個衙役似乎對此已經司空見慣,其中一人厲聲道:“大人有令,凡不明發熱腹瀉者,全部隔離!你這婦人還是將孩子給我!”
那婦人哭道:“小兒本來體弱,若是被關在那個地方橫豎都是死,若是官爺執意不願,連帶著小婦人也關了進去!……”
“你胡說什麼?!……”從門裡走出一個黃瘦的漢子,面有病容,道:“你,你這婦人忒胡說,你若走了,大兒又該如何?唉,小兒,小兒你隨他去吧……”
婦人愣了楞驀然大哭,那手卻不由地鬆了。
一個衙役過來扯過那孩子便扔到了一旁的馬車裡。
那婦人只是嚎哭著,卻不能有所動作,旁邊的房屋不知哪裡又傳來嚶嚶的啼哭聲,真是淒涼至極。
葛黎靜靜地看著並沒有多言,只是那脣緊抿著。
一行人都沉默不語,轉身上了車,不大工夫便到了城南。
所謂的收容所不過是圍起來的幾間連在一起的房子,其中一面牆被拆下,以一個鐵柵欄堵住,鐵鎖把門。距離有百米的距離則搭著棚子,放在十幾口大鍋裡面熬製著藥湯,味道濃重,還有十幾個人在忙碌著。
走近前,聽到裡面有微弱的呻吟聲,還有拍打呼救的聲音,裡面目不可視,從門檻下流出褐色的難聞的液體。
顯而易見,這幾十個人吃喝拉撒全部在裡面,僅有的接觸就是每日隔著鐵欄桿遞進去少的可憐的飯菜和藥湯,即使不病死也會被餓死。
葛黎臉色沉凝地站在門前,一個孩子慢慢蹣跚著爬到鐵欄桿前。他僅有十歲左右,因爲飢餓他的頭顯得很大,眼睛也大,黑白分明,那手瘦得像是雞爪子,僅能蔽體的破衣服上沾染了穢物,發出難聞的味道。他呆呆地看著她,絕望而又透著無盡希望。
葛黎撇過臉,轉過身吩咐道:“把人全部弄出來。”
身後的人都面面相覷,牟邁恆遲疑道:“明大人,這個,若是逃出去便會將疫病傳播開,您看……”
葛黎冷笑道:“你確診是染上了疫病嗎?如果不是,這樣是謀殺!”
對方噎住。
半晌,一人抖索著過來,打開了鐵門。
燈光點起,一眼望過去,或躺或依著,空洞的眼睛,骨柴般的身體,如果不是那緩緩起伏的胸口幾乎讓人以爲進了死屍集中營。
葛黎道:“召集人手,自願者多給銀子,本大人作保,將這些人盡最大的努力診治!”
“是!”
不大一會兒,一個個病人被包裹厚實的人拖出來放在蘆蓆上,接著另一批同樣裝束的人開始用熱水清洗他們的身體,喂他們藥湯。
葛黎知道,這些人中能夠生還的希望很小,但是那個孩子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讓她心頭悸動,她不能無視這些生命的逝去。
她走開了些,牟邁恆緊跟其後。
路旁一棵樹像是人乾枯的手指無力而突兀地指向天空,樹身顯出乾裂的紋路,彷彿只要輕輕一拗便可以折斷。
葛黎覺得自己像是被置於火上炙烤,皮膚都燙得驚人。
這場旱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結束,賑災糧款現在尚能跟得上。可是,如果疫病這樣發展下去,只怕就是朝廷也束手無策,一旦放棄,壺縣可能如那大牛村一樣變成了一座死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