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3
元康十年, 元宵節。
主街上的朱雀樓早圍了一圈又一圈的人,歌舞剛歇,橫空裡突然落下一副卷軸, 在空中緩緩展開, 而樓裡的掌櫃站在臺上宣佈:“元宵喜樂, 滿城同慶。今日但凡進入樓裡吃喝的人, 都會得到一個錦囊, 囊中有一物什。”
話音未落,滿座的賓客似乎想起是有這麼一物,紛紛尋找拆開, 取出裡面的東西來看,一時間各式各樣的玩意兒捧在手心, 大到玉環, 小到豆子, 無奇不有。
“錦囊裡的東西皆爲一對之一,取雙喜之意, 若有緣能湊到一對者,皆可到樓裡換取彩頭!”掌櫃抄著袖子,笑瞇瞇的,他可不怕這其中有弄虛作假之人,這樓裡發出的錦囊之物, 都是有獨特標記的, “這錦囊裡的東西越稀有, 得到的彩頭便越好!”
滿堂譁然, 紛紛左顧右盼, 尋找這手持同物之人,還有甚者, 從門口擠入,妄圖再得錦囊,逼得掌櫃出面告知,今日已發完,未得之人才失望而去。
這建康城中,誰不知道這個掌櫃不過是個跑腿之人,真正的東家不顯山露水,傳聞是個富可敵國的人物,他給出的彩頭,必定是好東西。
一時間,城內喧譁,滿城奔走相告。
朱雀樓一方小雅間內,桑和拿出自己的錦囊瞅了一眼,又趕緊搖了搖司馬惟的手臂,滿臉興奮:“快打開!看看是什麼!”
後者一副“不關我事”的樣子,不急不慢地從懷裡拉出那個小錦囊,桑和搶去,結果倒出來一個骨韘,頓時一臉失望的樣子:“怎麼不一樣啊。”
司馬惟低頭查看她手裡捏著的那個紅色的小錦囊,才發現裡面是一根斑斕的鳥羽,遂抽出來,在桑和鼻子上掃了掃,惹得她差點打了個噴嚏。
正巧這時,那臺中央的掌櫃又說話了:“大家不要急,今日發出的錦囊沒有上千也有幾百,說不定此刻持有相同之物的人如今並不在樓裡,今夜建康城滿城花燈,大家不妨一瞧究竟。至於剛纔所言,一日內皆作數!”
“城裡那麼大,怎麼可能找得到,這幕後的東家可算得精明!”桑和瞪了一眼,把鳥羽搶了回來,噘著嘴,“算了,我們去看花燈吧!”
司馬惟應了一聲,正要起身,卻低頭瞧見,那個滿門心思全放在彩頭上的丫頭,下意識抓著他的手腕氣呼呼往外走,他沒說話,就在後面懶洋洋跟著,嘴角的弧度越來越翹。
等到了樓下人人摩肩接踵,桑和被擠了兩下,似有放手之意,他便忽然快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帶到了大街上。
溫度從指間傳來,桑和心中一動,擡起眼來看著身前穿著華服的高大身影,忽然紅了臉。就在這個時候,司馬惟回過頭來,兩人四目相望,桑和登時像個受驚的小動物,匆匆瞥開眼去。
——我,這是怎麼了?
爲什麼竟會覺得,這偌大的建康城,花燈盛況,卻比不得眼前這個人。
桑和小退一步,低頭掩飾自己的侷促,把手中的錦囊摩挲了好幾遍。這小動作正好落入司馬惟的眼裡,他伸手不自覺幫桑和拉好斗篷,低聲輕笑:“怎麼了?還不死心?要不……你往這邊走,我往那邊去,一炷香時間回來碰頭,如果都沒有,就此放棄如何?”
“好!”桑和正爲自己突然冒出的緊張和心口直跳爲難,聽他的提議,頓時附和,嘻嘻笑道:“阿頌,說不準你遇到的是位姑娘,可別私定終身了啊……”
說完,就想給自己兩巴掌。
司馬惟似笑非笑盯著她,看得她心裡直髮麻。
“哦……你這麼希望我遇到的是位姑娘?”司馬惟上前一步,伸手在桑和腦門上彈了一下。結結實實捱了這下,桑和捂著頭躲開他的手臂跑了,而他卻抱臂在背後閒閒地說:“來而不往非禮也,那這樣,祝你遇到的是個肥頭大耳,虎背熊腰的男人……哼。”
桑和跑了兩步,轉身跳起來抗議:“要遇也是比你好看,比你溫柔,比你會哄女孩子開心的!略!”
等她走了,司馬惟在原地還沒有動,他對錦囊裡的骨韘以及朱雀樓的彩禮根本沒有一點興趣,不過若是能哄桑和開心,他去找找也無妨。
“尹,你去看著她,城裡人雜。” 影衛看指示在原地現身,正準備領命跟上,卻又聽自己主上把玩著那個骨韘,悠悠補了一句:“如果和那丫頭拿著一樣的物什的,真是個長得殘次的,或是個無賴賭棍,你就去想個法子拿過來……不然,今晚我們的耳根子都不得清靜了。”
尹不怕死地開玩笑:“主上,要是個比你好看,比你溫柔,比你能哄人開心的人呢?”
“放肆!”司馬惟冷冷瞥了一眼,眼底殺氣一瞬即逝,而後他轉頭勾了勾脣,朝尹示意,而自己則施施然往另一邊而去:“那就更要搶過來,最好……別讓她看見。”
逆著人羣,穿過街市,桑和沿著河岸慢慢走,卻始終沒有找到同自己拿著相同錦囊的人,而此處行人漸少,一炷香時間就快到了,大致無望。想著想著,桑和失落地低下頭看著自己腳尖,慢慢的,目光又轉到了水邊。
水上畫舫成羣,花燈點點。
忽然,水中浮出一個影子,人影的腰間恰好墜著個錦囊,那錦囊似是沒有束好,露出一點羽尖,色澤雖然看不清,但桑和心中卻激盪,也不知道哪裡來的自信和直覺,她一剎那就認定是那個人。
擡頭望去,河對岸人羣裡,那人正飄然遠去。
“等等!”
桑和叫了一聲,但街市喧譁,她的聲音很快被蓋了過去。無法,只能提著裙裾,沿著不遠處的石板路,一路追過了河上的石橋,擦過人羣,直追到那人身後,心急火燎下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喧鬧的長街靜謐了一瞬,桑和心中忽然涌起一種不真實的感覺,直覺眼前之人遺世獨立,不像這紅塵之內的人。
莫不是自己看錯了?
桑和用另一隻手揉了揉眼睛,看他腰間的錦囊還在,握住袖口的手不由又抓緊了幾分,捏出好幾個褶子。
“唉!公子你……你能不能……把你腰間錦囊裡的羽毛讓與我?”
聽見她小心翼翼又惴惴不安的聲音,那個人適時回過頭來,眼中帶笑,舉止謙和有禮,氣質斐然,並沒有因爲桑和的唐突而有一絲惱怒。
再把目光順著袖口往上移——又是那個愛拽著他袖子的姑娘?
“這個?”紫衣人指了指腰間,將錦囊取下,打開,果然抽出一根華麗的鳥羽,桑和一看立刻眉開眼笑,心想,若這人能讓與自己,便可拿回去給晏頌,然後再一起到朱雀樓裡領那彩頭。
“我可以給你酬謝!”要湊這鳥羽也不是爲了財物,不過是爲了跟晏頌討個新年的如意。桑和也不是個蠻橫的人,想想還是以利誘之爲佳,可是又怕這人知那朱雀樓的規矩,不肯出手,只得再唬一唬他,“你看,我這裡也有個這樣的錦囊,可是我想自己留著,這樣你也沒辦法湊成一對,空手而歸,不如你讓與我,我必有重謝,你也能撈得實在的好處。”
可那人不鬧也不動,只是笑著打量她,目光越發深邃,桑和看看四周,竟有些不自在,不自覺便後退了半步。
就在桑和以爲談判失敗的時候,紫衣人忽然拈著那枚羽毛,拉過她的手,輕輕放在掌心:“小妹妹,你很有意思,這羽毛送給你了。”
“誰是小妹妹?”
桑和捧著羽毛瞪了一眼,顯然不太滿意這個稱謂,在她眼裡,小妹妹這種稱呼就像形容小孩兒一樣。不過自己雖然平時放蕩不羈,但該有的禮數如今還是得有的,“不知公子姓甚名誰?可是建康人士?家住何處?我派人將酬金送到府上。”
說完,桑和還稽首行了個禮:“祝君元宵喜樂。”
“我不要黃金,就當贈予姑娘的禮物了。”那人讓了讓,沒有受她的禮,反而微微擺首,“如果姑娘實在過意不去,可以同我交換一樣東西。”
桑和眨了眨眼睛,有幾分納罕。瞧見她懵懂的模樣,紫衣人眼中似笑非笑,最後將目光落在她纖細的手腕上:“比如,這個銀鐲子。”
果然,此話一出,桑和猶豫了一下——說是遲疑,倒不如說是奇怪,這手鐲子其實不值幾個錢,至少在她心上同備下的酬金衡量,自然是後者更多,這銀手鐲只不過是貴在自己從小戴在身邊,有幾分不捨罷了。
紫衣人似乎真的對她的鐲子來了興趣,見她沒說話,反而笑道:“這一對鳥羽雖不值千金,但卻是個稀罕玩意兒,姑娘定能換到好彩頭。”
看這人風韻氣質,也不像是個缺錢的世俗子。
不過驚奇歸驚奇,桑和向來是個守信的,既然說了有酬謝,那就不能反口,便爽快地取下了手腕上的銀鐲,遞了過去。
“給你!”
那人得了鐲子,往袖子裡一收,負手停步,靜立如玉:“我並非建康人士,不過誤入這江南風光。”
“若姑娘有朝一日能來瑯琊臨沂,在下一定一盡地主之誼。”
瑯琊臨沂……
這個地名爲什麼聽來如此耳熟?
桑和還停在原地發呆,那人已經走出數丈之外,只瞧見他閒庭信步,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玉笛,笛子的尾端繫著一塊玉,但那翠玉隨著他的步子起伏而打旋兒晃動,上面雕刻的字模糊難辨。
“臣?頁?”
“莫不是個“頤”字?”桑和撓了撓頭,往回走,走過浮橋再回頭望了一眼,闌珊燈火裡,她猛然醒悟:“哎呀!瑯琊臨沂!瑯琊王氏!”
等桑和回來,司馬惟靠著牌坊抄著手,面無表情——這何止是一炷香,這丫頭一跑就是一個時辰!
看他面色不悅,桑和湊上去,將兩片羽毛在他眼前晃了晃:“阿頌!我拿到……哎,你幹嘛?”
她話還未說完,司馬惟已經抓著她的手,把她拖走。走了兩步,又聽得桑和吵吵嚷嚷的,他轉頭在她腦門上輕輕拍了一下,“嘁!還以爲你跟什麼人跑了呢?真不讓人省心!”
“不是誰都敢拐我走,家裡沒有幾畝地,都會被我吃窮!”桑和咧著嘴,想掙開他的手,竟沒想到這人突然力氣奇大,她越掙,反而握得越緊,忙活累了,索性隨他去。
“剛纔我真的遇到了一個比你好看,比你溫柔,比你會說話的人!”
司馬惟默不作聲,腳步加快。
“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桑和失望地嘀咕。
司馬惟腳步再加快,奈何桑和穿著裙子,很快就跟不上,幾乎要被他拖著走。
就在她準備爆發一波的時候,司馬惟又突然停住了,桑和一個甩手的動作還沒收回來,自己差點摔倒,往前一撲,正好撞在他寬闊的背上。
“哎喲!”
桑和叫了一聲,擡起頭來睜大眼睛看著司馬惟面無表情的臉。
“你的鐲子哪兒去了?”後者問道。
“我……”桑和支吾了一句,便招了,“我剛纔拿鐲子跟人換了羽毛。”
話音一落,司馬惟突然放開了她的手,扭頭往前走。桑和措手不及,不知道這人又在鬧什麼脾氣。
“哎呀,你不會不高興了吧?”桑和趕緊追上去,在他身邊晃悠,“沒事兒的,那鐲子不值錢,倒是這個鳥羽,朱雀樓背後的東家聽說可是富可敵國,少不了好處,到時候得了好東西,我們一人一半嘛!怎麼樣?”
看她笑嘻嘻一張臉,司馬惟也沒了脾氣,伸手本想拍怕她腦門,最後卻不經意撩過她額前的碎髮。他板著臉說:“以後不可以隨隨便便送你的東西給別人。”
這句話怎麼聽起來有點彆扭?
桑和皺著眉頭,眼中閃過一抹狡黠:“那……那你把白天我送你那枚玉帶鉤還我!”
“我除外。”司馬惟清咳一聲,不由失笑。
“桑和。”
“嗯?”桑和擡頭,不知他爲何突然叫自己的名字。
“過了年,我就及冠了。”
“幹嘛?”桑和跳了一步,癟著嘴:“你想要禮物啊?我最近可窮了,都買了酒喝。”
兩個人沿著長街慢慢走,細雪從天緩緩降,落在鬢髮上。
司馬惟嘆了口氣:“我是說,也許我可以離建康……離你更近一些了。”
桑和沒心沒肺地笑著:“好呀,你終於可以經常請我賭酒喝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