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下篇
109
箭破弦而來, 瞄準了司馬惟的胸口,他拔出插在泥地裡的劍,揮刃將其從中間折斷, 卻被箭鋒所逼, 往後堪堪退了幾步, 半跪在地上。
血從肩上順著胳膊, 滴落在地下。
司馬惟擡頭, 來人的樣貌越發清晰:“果然是你。”
“石清越,退下。”
王頤走到司馬惟的身前,伸出手向一旁示意, 高超的易容者也是個善於藏匿的刺殺者,得到命令, 他顯出身影, 幕離下易容術卸去, 是個如玉的少年郎,他退後十丈, 看顧周遭環境。
“是你呀,所以根本沒有援軍對嗎?”司馬惟冷笑著,死死盯著他,“躲到江南的人已經怕死到這種程度了嗎?”
王頤並不懼怕他如劍的目光,反而風輕雲淡般開口:“不, 援軍……其實有, 只是你見不到而已, 我要殺的只有你。”
“爲了司馬睿?”司馬惟開口, 直白點名。
然而, 王頤卻擺首。石清越及時轉身,將腰間的墜子扔給了王頤, 王頤握在手中,懸空晃了晃——那是一枚玉玲瓏。
“是你妹妹給你的?”司馬惟呵出一口氣,“果然不該信她。”
“如果是這個呢?”王頤仍舊微笑,這次,從他自己的懷中拿出另外一隻玉玲瓏,同剛那一隻完整地拼在了一起,這一枚,是當初桑和在平陽城賣掉的那一隻。
司馬惟這次擡頭,臉色瞬間慘白,自洛陽一役之後,桑和慘死,他被護衛從城牆上救走,千里奔襲輾轉去了長安,又在長安之亂後,去了平陽僞裝琴師,企圖救出懷帝。他後來也曾派人去尋過桑和的屍首,但卻沒有下落,建康城外那一座,不過是立的衣冠冢。
“她……她的屍身在哪裡?”他的聲音開始顫抖。
王頤沒有正面回答他,而是用手輕輕拂過身邊的蘆葦,眼睛變得深邃迷離。他慢慢重複那句話:“我說了,我不會拿天下作賭,長安不會有事,後趙軍隊我也可以拖住,援軍會至,我要殺的,只有你……只有你司馬惟!”
語氣稍微強了些,遠處的石清越聞言臉一僵,他知道其實並沒有援軍,可公子爲何要這樣說?他總覺得事情有哪裡不太對勁,但他無法揣測公子的心思,也無力揣測。
司馬惟問:“你想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嗎?”
“不好嗎?”王頤盯著他,反問道。
如此顯而易見的東西,本是試探虛實,但見他答得如此坦蕩,司馬惟一時竟語塞。王頤見之,垂眸,眼底哀傷一閃即逝:“其實我也沒有那麼愛家族,從我買下朱雀樓起,我這輩子其實本已經沒有什麼牽掛了……我本是浮雲隨風,卻奈何世事讓人停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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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惟心中驚駭,傳聞你富可敵國的幕後商人,竟然就是眼前這個世家子,如此看來,如今江南的控制權恐怕早已旁落,長安一系再難以支撐,北方淪陷只是遲早的事情。可惜他還想死守,還想奪回故都,都是有心無力啊。
浩劫在即。
“你要知道,從八王始亂這天下開始,有的事情就無可避免。”猜透了他的心思,身爲晉室朝廷的一員,又身處世家大族之中,見天下瘡痍,王頤難免也有幾分痛心。但此刻,他已無暇顧及許多,只是轉身抿脣,冷冷道:“我就是想看看,如今你要這天下,還是要她。”
以爲他想奪這天下嗎?以爲阿熾留有遺詔嗎?——司馬惟擡眼瞧他,將手中的劍握得更緊,話已至此,一戰再無避免。
“如果你死了,我就能救活她,你肯不肯死?”
司馬惟聞言,手中力道一減,睜著驚愕的眸子,死死盯著他:“你能救活她?”
“放下你的劍。”王頤微笑著,向後掠過,手中結印,風起,蘆花搖曳,緩緩升起,大陣將成。
束手就擒嗎?
“你說過你能救她,你最好能夠說到做到。”司馬惟冷冷一笑,雙手竟然真的離開了劍柄。剎那間,紛飛的花尖嘯而來,穿過他身體幾處要害,血染落花,但落在地上卻變得晶瑩剔透。
王頤拿出一個精巧的銀鐲子,執於身前。
“這是……”司馬惟嘴角涌出鮮血,他當然認得,這是桑和隨身的鐲子,是那年元宵,桑和交換羽毛之物,原來,交換之人竟是他,一切怎麼不說是定數,冥冥中早有註定。
“這是另外一個牽引之物,光有琴是不夠的。”王頤開口,可是話卻似乎並不是對著司馬惟說的,他的眼角餘光漫向了別處,那裡有人策馬而來,穿過腐朽和壓抑的密林,走過充滿死亡氣息的古戰場,來到這片與世隔絕的淨土。
他把手中的東西舉得更高了,似乎是爲了讓人看得更清楚:“其實這個陣不僅是一個陣,還是一個詛咒,困住人生生世世。”
桑和已至,她遠遠地瞧見也聽見,跳下馬向那一方有光亮處奔跑,可心中卻思慮萬千——如果去搶那個鐲子,就來不及救人,那麼詛咒會生效;如果先去救人,那麼王頤只需要一個心念,那麼她可能再也得不到那個鐲子,就意味著沒有辦法再回去……
如果詛咒對這一世的司馬惟有效,是不是同樣也會落在晏頌身上,生生世世……不然爲何,她會緣落於此?本來,桑和是不信這些的,也不信命運,可如今她自己,便是最好的印證。
——不回去就不回去吧,只要她的阿頌好好的。
“跑呀,你爲什麼不跑!”桑和闖入,先在自己腳下落了一個逐夢廻光,然後奔進陣中拉著司馬惟的手,用圈的力量將她帶了出去,“你不要聽他胡說!”
等落地安好,司馬惟卻突然將她推開,連同手中的劍,鋒刃相向。眼前這一幕,令王頤側目,而桑和,根本直接愣怔在了原地。
很快,她又反應過來,掀開白紗,直接將幕離擲於地上,慢慢向他走過去,像那張熟悉的臉走過去:“司馬惟,是……是我呀!”
凝視著她的臉,司馬惟臉上的肌肉抽動,但越是真實,越讓他懷疑。他不信,從石清越出現的那一刻起,他就不再相信,可以易容一個,也可以易容第二個,男子易容是爲刺殺,女子呢,難道懷柔嗎?
他轉頭對著王頤冷冷一笑:“你要殺便殺,何必再多費功夫!不過我現在真的相信,你真有異術,可惜易容再像,也終究不是,桑和她是在我懷中嚥氣,我再清楚不過,除非你能起死回生。”
“剛纔是我糊塗,既然讓我脫困,那麼……也別怪我不客氣!”司馬惟說完,舉劍轉身,對著桑和刺去。
那一剎那,她連琴都忘了,技能也忘了,站在原地,時間靜止。她向王頤那方瞥了一眼,後者眼中露出深深的憤懣,但臉上掛著萬年不變的笑容。桑和再回頭,兩隻眼睛中只有司馬惟舉劍的倒影——他要……殺我嗎?雖然,她心裡也知道她並不是那個死去的桑和。
王頤當然不會讓他真的刺傷桑和,他只是,只是想再試探一次,讓桑和死心,讓她眼睜睜看著,就是眼前這個人,連心愛之人都分不清,也保護不了,一次如此,兩次如此,枉論情癡。
就在這時,王頤的身形也動了,蘆葦葉在他手中變作利箭,合印未止,大陣正在緩緩啓動,天上密雲慢慢朝這邊涌來。
桑和閉眼,眼中不自覺留下淚來,她雖不知前因後果,前程往事,但情感是做不得假的,剎那間有些恍然。
司馬惟的劍刺了過來——
然而,她並沒有等到鈍器入體的感覺。霍然睜開眼的桑和,只見一劍刺來,卻擦過她的手邊,往後脫手而出,直奔身後的王頤而去,下一秒,她被拉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中,耳畔傳來溫柔的呢喃:“桑桑,我怎麼會忍心再傷你一次,哎,若這不是夢,該多好。”
“不是夢!”
桑和咧嘴而笑,眼淚還掛在臉龐上,她反手回抱著他,司馬惟一用力,帶著她左右躲開了王頤的蘆葦箭。
飛奔而去的長劍打斷了王頤的動作,他再擡頭,看著眼前兩人,眸中竟然有一分釋然。
然而,現實並沒有留給兩人含情脈脈的時間。兩人足尖落地一霎,一支重箭從密林深處急啼而來,直奔桑和和司馬惟而去,桑和最近,很快反應過來,她下意識用手一推,推開背對著的司馬惟,而自己身形不穩,向後傾倒。
大陣畢竟已成,司馬惟沒有撈住她,眼見她跌了進去。
“阿睿!”王頤臉上青筋暴跳,對著來人方向大喝一聲。
司馬惟回頭,一人一騎,手挽強弓,馬上人英武神勇,貴氣逼人,正是曾經的瑯琊王,如今的左丞相司馬睿。
“成大事者,不能心慈手軟!”司馬睿昂首道,“三年前你不顧安危去洛陽,爲了救那個女人,如今我怎能再讓你重蹈覆轍。”
下一箭,直指司馬惟。
箭在弦上,破風而出,王頤動了,蘆葦在他手中化爲利器,卻不是對著司馬睿而去,而是阻擊那支長箭。速度達到極致,直接擊倒已經力盡的司馬惟。
“石清越,帶他走!這是我的命令!”
“公子!”
王頤沒有回頭,轉身朝司馬睿行去,對著他下一支泛著銀光的箭。
“王頤……你!”
“第一次見面,我出手救了你,那時我雲遊天下,孑然一身。你曾笑說,像我這樣的人,對世間似乎沒有任何留戀,你問我願不願意側眼傾顧這紅塵,嘗一嘗人間的煙火……其實我沒有告訴你,我在這世間仍有牽掛。”
“你當我是個世家貴公子,但其實,從我很小的時候起,我知道我只是個很普通的人,阿睿,我的過去,你並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爲何雲遊天下,只當我厭棄了盤根錯節的家族紛爭。”
王頤忽然笑了,那種笑容,坦然而心驚,美好而蒼涼,竟似乎隱隱含著淚:“我的過去,只和一個人分享。”
“你要做什麼?”司馬睿似乎也慌了,倉促下馬而來,可王頤卻在後退。
“我知道你不會出兵,雖然我並沒有猜到你會來。”王頤笑道:“我沒有騙司馬惟,我說過,我不會拿天下開玩笑,也不會用家族作賭,當然,也不會傷害我想要守護的人。你看,就要變天了。”
王頤指了指天空,司馬睿擡頭,果然見清晨的朝陽被遮蔽,大片濃墨似的雲正席捲而來,向著逆陣。
“這個陣,以我心血傾注,借古戰場之地勢,後續的力量可以拖住甚至絞殺後漢的軍隊,你有機會和長安的軍隊匯合,再召集江南的兵力乘勝追擊,成就你的功績,也算無愧你我相識之情。”
他慢慢向後走,踩在土地上,可每一步都仿若走在透明的冰晶之上,他的話不再對著司馬睿說,而是低下頭看著鏡面的自己喃喃自語:“司馬惟,我確實想殺了你,如果她沒來,我說不定真的會親手殺了你。如果那時你的劍真的刺向了她,我也一定會殺了你……”
“我快支撐不住了,我在這裡已經好久好久了,好在這一次,你沒負我所託。其實,是她選擇了你呀,她的歸來也是感知你的詛咒,如果不是因爲你,她也不會回來吧,有什麼辦法,她愛你。”
黑雲席捲而來,白芒飛盡,白光大熾,轉眼,王頤便消失在陣中。
失重感拖拉著她向下墜落,可這裡沒有空間概念,一直墜不見底。忽然,有一雙手握住了她,她在飄渺中停留下來。
時間回到一個節點。
“阿頌,是你嗎?”桑和努力想睜開眼,但什麼都看不見,她只能感覺到有人握著她的手,站在黑暗的另一端,她的身前。
沒有回答,但桑和心中已瞭然:“沒想到是你啊……爲什麼,要跳入陣中呢?”
王頤陷入回憶之中,隔著混沌,娓娓道來:“洛陽一役之後,我將你救走,妄圖用秘術使你復活,可你卻遲遲沒有醒來,我越來越不甘,痛恨,嫉妒,終於……爲了家族、朋友和我的私心,我找到了機會,用石清越的易容術,誘殺了司馬惟,並用你的血,以銀鐲爲介,此琴爲輔,化了這個血咒,詛他世世殘魂困於琴中。”
“他既然娶你,卻爲何不好好待你,我知道在高亭王府,你過得並不開心,你很少再出門騎馬踏花,時常醉酒,再也沒有了當年的靈氣,你甚至爲他而死……所以我恨他。”
“後來,我回了瑯琊,我帶著你去跪求師父出手,可他卻說我執念太深,心魔太甚,早已被紅塵矇蔽雙眼,不得解脫。”
“我憤然離去,墜入紅塵也罷,走火入魔也罷,我想要逆天改命。我一直在等你魂魄歸來,一直停留在這裡,哪怕往生,也不過是幻影,幻影的命數不夠,也無法長久陪伴你和守護你……”
陪伴和守護有那麼重要嗎?桑和先是一驚,隨後心如刀割,“那麼……桑頤……”
不不不!爲什麼會是這樣!
桑和對著黑暗的空氣大喊:“那爲什麼你現在要這麼做?爲什麼要跳下來?”
混沌裡傳來一聲輕笑,似是釋然似是解脫:“終於,你歸來了。我一直在試探你,若你願意留下,我可以讓你忘記一切,重新開始……可惜無論怎樣都未能如願,後來我發現,原來很多事情真的已經不同了,所以,我想把選擇交給你,讓你來選擇,或者說,一切重來。”
她忽然想明白了前因後果,那個人,在這一世守護了自己後,心願圓滿,他忽然想明白了,或者說,再回頭來看,前世的執念與情感已經變成了佔有,是啊,這種佔有和迸發的怒過,徹底讓他變了個人,而現在,是時候瞭解了。
所以,在彼世,他纔會找出那根鳥羽,選擇解開輪迴的桎梏,決心放手——那現在的這個人,究竟是王頤,還是桑頤呢?
“所以,我用這個陣,能讓我們回到了一切開始的地方,讓一切重演。我很慶幸,他願意爲你而死,最後的那一劍,他沒有刺下去……逆天改命只有一次機會,我沒有機會了,如果不是這樣的結局我一定會留住你,因爲我無法再陪你第二次……真慶幸啊……”
手上的力道忽然一鬆,王頤的聲音變得很輕:“這個陣,其實是輪迴的接引,是咒術的開始也是結束,施陣人死了,一切的聯繫就會徹底終結,我也將去往彼岸。”
桑和身後揹著的琴突然泛起點點銀光,驅散周圍的黑暗,而那滴血而成的第十四個徽記慢慢消散。王頤就站在他身前,笑而不語。
“對不起。”他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少年,“也許我確實做得不對……但是能確定你會幸福,這些都不重要了,有人比我更護著你,就夠了。”
“往後的輪迴中,但願有機會,能聽你叫我哥哥,讓我保護你,讓我們成爲真正的親人……。”
——其實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要比我更護著你。
那天的學校,夕陽剪影下,兄妹倆沿著種滿法國梧桐的長街往車站走。
“哥,”女孩踮起腳尖,在樹下旋足轉了個圈,甩了甩校服的長袖子,笑得甜蜜,“不論以後我喜歡什麼樣的人,哥哥,爸爸媽媽,在我心中的位置永遠不會變。”
“哼,”他先是臉上一僵,隨後和氣地笑開了,“到時候你別胳膊肘往外拐便好。”
王頤的身影慢慢虛化,他走前將那片絢爛的鳥羽輕輕放在桑和的掌中,桑和低頭握住,擡起頭來卻只能看見一片流光飛逝,手上的力道忽然一鬆,她向下墜去,一滴淚從眼睛裡滑落。
“哥哥……”
而那片羽毛,在明與暗間化爲碎片。
蘇黎世,醫院。
桑和慢慢睜開眼睛,她伸手摸了摸眼睛,卻沒有淚痕。牀邊坐著一個人,用手支著腦袋,正在打盹。陽光照進來,落在被子上,靜謐而安好。
金髮碧眼的護士在這時推門而入例行檢查,同她對視了兩眼後,忽然嘰裡呱啦說了幾句桑和聽不懂的話,跑了出去。
晏頌被驚醒,愣愣地看著她的眼睛。
桑和伸手向前一傾,環住他的脖子,眼淚突然涌了出來:“阿頌。”
伸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晏頌將吻落在她的脣上,彎著眉眼,笑著說:“這輩子,沒有什麼能再將我們分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