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9
平陽城的另一端, 有幾家最大的酒樓,樓裡歌舞笙簫,竟依稀比擬起江南的靡靡。其中有一家酒樓, 有滯留在此的漢人琴師撫琴, 而這琴師中有那麼一位, 一彈兩年, 引得滿座驚豔。
“晏先生!”樓裡的夥計風風火火地跑向後院, 暗處有人悄悄拔刀,“酒樓外面來了好多士兵!個個穿著甲冑,兇神惡煞的!指名要見你!”
房門忽然開了, 穿著白衣的男人把手中的琴放下,洗了洗手, 衝陰影裡使了個眼色, 等拔出的寒芒悄悄斂起, 他才慢條斯理往外走。
那夥計跑得急,跟在他身邊上躥下跳:“其實之前就有幾個官老爺來找過你, 可是那時你回鄉省親了,這不,又來了!”
等他們行至門口,站著的軍士圍了上去,爲首的是個高大魁梧的羯族人, 將他上下打量:“你就是琴師晏頌?喲, 沒想到挺清秀的嗎, 不過, 就是長得細皮嫩肉像個娘們兒!”
“哈哈哈哈哈!”身後的衆軍士跟著一併嘲笑。
琴師卻並不在意, 慢悠悠施了個禮:“在下正是晏頌!”
那人冷笑一聲,也不廢話, 把一張紙扔在他臉上:“聽說你琴彈得好,我家大人有令,讓你年關進宮去給宮宴助興!你小子好好待在平陽城,敢跑,我就把這裡夷爲平地!”
等人浩浩蕩蕩的走了,那夥計才皺著眉頭一臉頹喪:“哎呀,我可是聽說這幫人沒一個善茬,聽說那個劉聰,就是個茹毛飲血的惡魔,若……若不是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裡,我一定搬出平陽!”
“無妨,”晏頌拾起那張紙,往宮城的方向看了看,撣了撣土,伸手拍打著小夥計的肩:“我就去彈彈琴,沒事兒,正好可以看是不是真如你口中所說是個茹毛飲血的魔頭!”
小夥計被掌櫃叫走,而晏頌徑自入了後院,進屋後,將門掩上。
“主子,怎麼樣?”越臨和尹都圍了上來,前者忍不住問。
“不出所料,”晏頌眼睛一片清明,因爲深思,而泛出冷光,“現在宮中防護太嚴,時間已經拖得太久了,南方又一直蠢蠢欲動,難保劉聰不會動了殺心,拖下去未免夜長夢多。我們等得起,阿熾等不起。”
殺氣從他眼中漫出來,哪裡還有剛纔那個溫吞柔弱的琴師模樣。尹被他的話語感染,深吸了一口氣:“姑娘那邊,我會去同她說,近日,她已經到了平陽城。”
倒是越臨有些吞吐:“姑娘也是個可憐人,我們都明白,她心中一直裝著陛下。”
晏頌不說話,看著窗外表情很僵硬,過了很久,他才用一種飄忽的語氣嘆息:“可惜了,死士死士,死纔是成全,不然活著是爲了什麼呢?”
冬至已過,年關將至,宮宴定在了今年的最後一日。
伶仃要跳的是青蓮舞,或者說是改編過後青蓮舞,加上飛天的妖嬈和江南的靈秀,對技巧要求很高。可惜桑和實在沒有跳舞的潛力,跟著瞎混了幾日,鬧了不少笑話,搞得衆人身心俱疲。
好在伶仃機靈,見她癡迷於琴,便想了個法子將她編排去撫琴。其實撫琴不過是一個由頭,會不會彈琴,彈得怎麼樣無所謂,要的只是江南女子的溫婉柔情,要的是蠻夷少見並且肖想的曼妙。
於是,桑和整日抱著她的琴,看著伶仃在院子裡跳舞。久而久之,她覺得眼前這個容貌豔麗的女人不像她自個兒說的所謂流離失所的歌伎,諂媚權貴世俗,反而時不時流露出老江湖般的俠氣。
一日,大雪過後,伶仃路過桑和房外,見窗戶洞開,桑和坐在窗前將那把只剩兩根琴絃的琴抱緊緊抱在懷中,就像抱著臆想中的人兒。
伶仃曾說服她換琴,可是被桑和拒絕了,前者心中早有打算,於是也沒有再提。
“這麼大的雪,著涼了怎麼辦?”伶仃忙跟著進來,看桑和竟然沒燒炭也沒有拿個手爐,不由驚訝,“手爐呢?我們可是要爲漢主獻舞的人,出了差池那個林校尉擔待得起嗎?”
桑和卻幽幽說道:“伶仃姐姐,你說笑了,這裡有這等面子的只有你,我不過沾了你的光,又老實沒鬧事,所以才能獨處一屋,不然只能跟那些頑抗的女子一樣,蹲在漏風的柴房挨凍。”
聽完她說,伶仃也沉默了,她自己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要不是看在她姿容豔麗,極有可能被劉聰恩寵,那些人怎麼會巴結她?
“你看,這棵樹最後一片葉子落了。”一陣寒風出來,院裡那棵乾瘦的樹只留下枯枝,一片葉子飄然跌落,桑和伸出手,不禁打了個寒顫。
伶仃在她旁邊坐下,嘆了口氣:“怎麼?想家了?還是在想你的情郎?”
聽慣了她直白的話,桑和這個現代人倒是接受得輕易,不由也大方迴應:“都想。以前……我只恨家中無我纔好,現在才知道家的重要,我……我只怕回家遙遙無期。”
忽然,伶仃俯下身,像個大姐大一樣一把抱住桑和,將臉靠在她肩上難得露出疲態:“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開年還可以去看江南的草長鶯飛。”
伶仃約莫是以爲她的家在這裡吧?可誰又知道,她要回的家,隔著時間和空間!
桑和露出淡淡的笑容,眼睛變得更加鋒利,藉著這個機會問她:“你呢?爲什麼要來這裡?在我看來,伶仃姐姐,你其實美人在皮,俠氣在骨!”
伶仃霍然站起,有那麼一瞬間,她的臉上露出一種肅殺之氣,手腕上青筋暴跳:“顛沛流離之人談何有家!”
然而這種駭然的氣勢只維持了一秒不到,她轉而露出了哀傷,像個平常的柔弱的江南女子,帶著小女兒的情態:“不過,平陽現在就是我的家,我想……呵,我想帶一個人回家。”
幼年時,家中貧苦,父母見她榮姿出衆,將她賣給了大戶人家做丫頭,盼她有朝一日飛上枝頭。可是這家人的主母,卻是個善妒的,容不下那些容顏亮麗的丫頭在跟前,也還算好,只打發了她去做粗使丫頭。
其實她心裡也傲氣不甘,不甘心就這麼給一個老頭做妾,渾渾噩噩過一生,後來這家人家道中落,她趁機逃了出來,可身無銀錢,在寒冬裡走了很久,憑著意志力,最後在一個山坳裡被人撿走。
再後來,她成了一個死士,作爲一枚棋子埋伏在江南花苑裡,做個小小的藝伎,卻未曾想,竟憑美貌,名揚天下。
死士是什麼,對她來說無所謂,有人救了她給她飯吃,她就該感恩。
可是漸漸的,見過了燈紅酒綠,三六九等,她開始覺得孤獨,整日逢人假笑,和收集而來的信息爲伍。
歌伎啊歌伎,終究是最令人看不起的行當,可三月煙花,兩岸夾桃,只有那個公子,立在洲頭,將手中的花枝拋給她。
畫舫停住,她在船上,他在岸上快步走來——她想,真是個年少無憂的快活公子,像個愣頭傻子一樣。
“不知可否執小姐之手?”
公子向前探出手來,彬彬有禮似乎想扶她下船,她嚇到了,沒想到這個人竟敬稱她爲小姐,謙和有禮。可她哪裡是什麼遊湖的大戶小姐,她不過是個漂泊世間的無根之萍罷了。
於是她掩面:“公子擡愛,是妾不敢。”
那岸上的俊朗公子卻哈哈大笑,突然又折下幾支桃花往她身前拋,趁亂拉著她的手,穿過畫舫,奔過浮橋,沿著江南的街道奔跑。三月的微風吹起她的裙裾,揚起她的頭髮,她竟然覺得那一刻,自己終於又有了生氣。
“有什麼不敢的!你的眼睛真好看,”那玉冠珠目的公子回過頭來,笑得坦然又幹淨,“好看到,只一眼就讓我留戀這江南光怪陸離的大千風物。”
可那時,只有那一句話在她耳邊嗡嗡徘徊——有什麼不敢的,有什麼不敢的!
後來,她才知道,眼前執著自己手的人,竟是武帝的第二十五個兒子。
伶仃站在窗口,任風雪飄到她的掌心,等著北方難熬的冬天過去——希望你能平安回到江南,去看桃花菲菲。
“有什麼不敢的,爲了你,我什麼都敢!”
過了幾日到了宮宴前夕,宮中派了車馬前來接應,在宮牆外,伶仃坦然接受了檢查,看她老實的樣子,內侍很滿意,也就沒有多查。而桑和,則是老老實實抱著琴,唯唯諾諾坐在車裡,混跡在衆人中。
可真進了宮,桑和就開始苦惱了,自己若是去跳了這支舞,萬一那皇帝是個不開眼的,看上她了怎麼辦,雖然她並不覺得自己長得多漂亮。
倒是伶仃幫她想了個法子,從釵子裡倒出兩枚藥丸,捏碎了放在飯食裡,吃下去,臉上就起了紅疹:“別擔心,這個一天一夜就會消除。”
桑和信了她的話,歡喜地去拿幕離,:“這下好了,反正總沒人會喜歡人滿臉紅色痘痘的樣子,也就有了藉口遮住面容!”
等桑和轉頭,卻感覺到一隻手飛快伸過來,在她心口一點,她整個人一頓,那隻手忽然攤開,手中的煙霧瞬間將她迷倒。
看她暈過去,伶仃將她小心翼翼扶到榻上,理了理頭髮,伸手入懷取出一張紙條和一支翎羽箭,放在她懷中:“桑妹妹,最好的法子不是遮住臉,而是不如不去。姐姐說要幫你離開,就一定會說到做到。”
依照以前的計策,她需要魅惑君王,徐徐圖之,所以爲自己準備了應對的藥,可是現在,計劃有變,等不了了,而作爲死士,她需鋌而走險,行刺殺之道。
“希望主人看在這支金令箭的面子上,帶這個姑娘一程。”
伶仃坐下,開始梳妝。她將匕首貼身藏在心口,一邊梳頭髮,一邊輕輕唱:“將士鐵肝膽,女子亦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