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
回憶比想象得要更加漫長,夜深人靜時,那些細碎的過往一遍又一遍衝擊,令人分不清現實和虛幻。
他是這一世的晏頌,是個信奉科學,思維邏輯嚴謹的數學研究員。可他,也繼承了上一世,高亭王司馬惟的零碎記憶,與另一個人兩世重逢。反覆的糾結,直讓他枯坐到天亮。
桑和家樓下綠化帶裡種植著夜香木蘭,別名又叫做江心雪,只在清晨時分開放,恰恰相反,正是夜開朝落的花。也只有這般徹夜未眠,才能夠看到短暫的花期。他不知道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朝花夕拾,但他知道,人總有來去。
“兒啊!半夜入賊,多虧了這些走鏢的俠士!”
等司馬惟趕到的時候,聽到他上前的腳步聲的老婦人奔了過去,腳下不穩差點摔倒,司馬惟擡手扶著她的胳膊,悄無聲息帶著她繞開了腳下的屍首。滿地的屍骸,若是婦人沒有眼瞎,只怕會嚇得瘋癲。
老嫗喋喋不休唸叨完整個過程,司馬惟聽著,配合地點點頭,他不用說話,倒不擔心露餡,只是小心翼翼用手掌不斷撫摸過老人的脊背,安撫她激烈的情緒。不知道怎麼就想起了兒時,母妃也是這樣輕拍他的背安撫他。
“咦!怎麼沒有聲音了?”老人奇怪地呢喃一句。
從司馬惟到來時,所有的護衛都默契地閉了嘴,這是他們自身的素養。司馬惟使了個眼色,尹壓低了聲音用江湖強調說道:“大娘!我們剛把這些山賊綁了堵了嘴,自然沒聲,等明兒白天,我們就拉著他們去見官!兄弟們說是不是啊!”
剩下的幾個護衛一併附和。
“兒啊!快好好謝謝這幾位俠士!”老婦人不由分說拉著司馬惟的手,朝著黑暗裡的空氣中拜了幾拜。尹和其他護衛不敢受禮,皆悄悄往旁邊避開。
這一避卻出了問題,伏地的屍首裡還有個身受重傷的漏網之魚,他靜靜潛伏著,就等著這最後一擊。他擡起頭來,淬毒的銀針從口中射出,十一枚,每一根都直指要害。
身在危機之中的司馬惟,以其自身的武功是躲得過的,哪怕護衛皆無法及時出手。縱然所有人都這樣認爲,但有一個人,那個被矇在鼓裡的人,卻不這麼認爲。
老婦人雖然瞎了眼,但耳朵極爲好使,她聽到不正常的風聲,忽然撲倒過去,快得竟然讓司馬惟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等他再補救,已經來不及了,十一枚毒針,根根沒入老嫗的後背。
爲母則剛,在她的心裡,那個可憐的孩子永遠是需要被保護的。
司馬惟抄起刀一擲,直沒入刺客心口。再回身扶住老婦人,伸掌在她胸前一推,運勁兒把那十一根銀針逼了出來,然而帶出的血已經變爲紫黑色。
毒氣攻心,老嫗疼得厲害,卻咬牙不喊不說。司馬惟想扶她起來,她忽然握著他的手:“公子,快走吧,我怕是活不長了。”
司馬惟大吃一驚,手下失力差點讓兩人摔個趔趄,左右護衛也都面面相覷,他看向尹,尹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並沒有什麼地方暴露。
事已至此,晏頌再也顧不得,立刻抄起老人:“連夜出發。尹,飛鴿通知莊老先生,讓他立刻動身從洛陽過來。”
老婦人卻已經無法動彈,只是手緊緊抓住司馬惟的手腕,將自己推搡到地上,她的心裡早如明鏡:“孩子,我能幫你的只到這裡了。”
司馬惟突然跪倒在地,扶她以一個稍微舒服的姿勢躺倒。那一刻,他的心裡無法面對這一家人,連開口也變得困難:“你……早知道?”
“沒有哪個母親,會認不出自己的孩子,咳咳,公子是個孝順又心善的人,請不要自責,無論是我,還是我的孩子,我們都不會後悔所做的一切,咳咳,”老婦人一邊說一邊咯血,她空洞的眼神似乎要醞釀出幾分淚來,然而她太累了,眨眨眼便用盡了力氣,聲音也漸漸輕緩。
“婦人鄙陋,卻會一些摸骨之道,公子是大富大貴之人,不要爲我折了性命。”老嫗拉著他的手,吃力將脣貼到他耳邊,“公子這一生都會深陷漩渦之中,切記,求仁得仁,又何怨恨。”
她努力吐出一個微笑,緩緩閉上眼睛。
求仁得仁,所以也沒什麼需要後悔的嗎?
晏頌看著晨曦的光,慢慢透過窗櫺,照在桑和的臉上。她撅起嘴,睡夢裡帶著笑,撅起嘴也覺甜美。
“求仁得仁嗎?”他反覆唸誦著那一句話,彷彿一句讖言。
上一世,無論是自始至終都未曾流露感情的司馬惟,還是到最後飛蛾撲火的桑和,都是求仁得仁,怨不得世事輾轉。
桑和砸吧砸吧嘴,忽然冒出一句夢囈:“哼,叫你得意,看我一槍一個老琴爹!”
“阿頌這個二貨傻啦吧唧的,還想搶我的琴,門兒都沒有!”
晏頌睨了一眼,難得表情沒有冷嘲熱諷,眼前這個真實的人兒,早就不是記憶裡的那個桑和了。
其實打那往後數載,司馬惟未必懂桑和,而桑和所愛究竟是當初那個建康初遇的琴師晏頌,還是後來的高亭王司馬惟,已無從考究。但從太陽升起的這一刻起,晏頌忽然明白,當下的晏頌,就只是晏頌而已,往昔可以左右他的記憶,卻不能左右他如今的心。
鬧鐘突然響了,桑和揉了揉眼睛,一個一百八十度大翻身去按,結果差點摔到牀下,來了個倒掛金鉤。她瞬間清醒,咕嚕嚕爬上牀,美美地伸了個懶腰舒展筋骨。
陽光明亮卻不刺眼,她忽然擡起手,放在額上擋了擋,衝著新的一天微微一笑。
晏頌亦在那個時刻回過頭來,笑著動了動嘴脣無聲地說。
“桑和,早安。”
035
桑和晨起的時候心情一好,給自己煎了兩個荷包蛋,倒了杯果汁,晏頌飄過客廳時看得竟有幾分眼饞,但他素來不會承認自己耽於這些身外物,於是從桑和身邊拐了個兒溜進書房小憩去了。
伴著夏日的晨光,這樣的小日子似乎也過得不錯,根本看不出一個人孤獨的樣子。
她照常翻出了專業書,打開冷氣,拿出平板,開始放網課。網課調的兩倍速,看了一上午視頻的後果就是感覺今天做事兒特別有勁兒,什麼都是兩倍速行進。還好這屋裡沒第二個人跟她說話,不然桑和可能都無法忍受慢速想要按快進。
下午看得眼睛酸,便跑到陽臺上去望風,這裡素來是某人的領地。以前桑和去圖書館的時候,晏頌總覺得屋子空落落的沒有人情味,現在桑和不去了,他又嫌這丫頭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晃到眼花。
實際上,桑和在活絡筋骨。
從晏頌翹腿躺在椅子上的角度望過去,她正在做擴胸運動。晏頌眼觀鼻鼻觀心:擴胸運動難道真的能擴胸?
晚上,桑和偷了會懶潛上了遊戲——她和老琴爹約好,讓他督促自己學習,嚴格控制自己玩遊戲的時間。
結果轉頭就忍不住了,好在【相和辭】的頭像是灰色的,桑和正在暗喜,晏頌打著醬油從身後走過,盯著進入動畫中“西山居”三個大字翻了個白眼,又看這丫頭一副笑得合不攏嘴的模樣,伸手對著空氣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瓜。
“看你白天學得認真,放你一馬咯。”晏頌嘴角輕輕一勾,趁她不注意,悄悄挪了一本書去,堂而皇之躺在桑和的大牀上。
這算不算同牀共枕了?
最近這個世界上是怎麼了——
【路人甲一號】:90成就團,來六級550分以上的!
【路人甲二號】:YY戰場隊!985、211隨便來——
……
【路人甲三號】:我去,[鄙視]老子六級都沒有過你跟我說要550,團長是要用英語指揮嗎??
【路人甲四號】:現在打個戰場都要名校,還讓不讓我們這些渣渣活了,我看我還是繼續戰場散排七連跪吧。
……
然後,桑和便從飛快刷過的世界消息中發現一股清流,有個炮哥在組人刷成就,消息如下——
【唐津天】:刷成就了刷成就了,搬磚團,老闆叫開工!不是搬磚的別來啊!別來!
桑和倒是沒管內容,反正隔著屏幕,說啥能信?她只是密聊過去刷哪幾個本,盤算了一下自己有沒有刷過。
也許這個炮哥本來組人是開玩笑的,結果沒想到一鬧,還挺多人找他,反倒真開了一個團出來。
等桑和的軍爺被拉入隊中,她一眼瞧見曉木的名字——這該巧不巧,不該巧的時候怎麼哪裡都有他?
她剛嘀咕完,躺在牀上的晏頌眼裡的光沉了沉,下一秒他已經從溫軟的被褥上彈起來,揮手以秒速登了遊戲,心想:這個叫曉木的,該他出現的時候不給力,最近不想他倆常見,卻偏偏打哪兒都冒出來。
不行,就算來不及阻止,他也得窺屏一下。
結果下一秒,桑和目瞪口呆,就看到團裡最後一個坑位被那個雪河校服老琴爹佔了。
“不是吧,我就是想安安靜靜刷個成就,這狗屎的緣分。”
桑和撇了撇嘴,努力擠出微笑發了個密聊打招呼:“哎喲我的媽呀,好巧啊,阿頌你今晚上上得真早啊哈哈哈!”
“是很早,所以,”晏頌冷漠臉,“我專門來盯著你。”
此刻,桑和的心裡只有一個情景,那就是老琴爹拿著戒尺,冷笑著盯著她那縮在牆角瑟瑟發抖的小軍爺道:書看了嗎?習題做了嗎?單詞背了嗎?這麼早就上游戲,你的良心不會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