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桑頤最終因爲傷重, 離他們而去——那一刀致命,扎穿了整個肺部導致感染,他走得時候, 還很痛苦。
醫生出來宣佈結果的時候, 桑和站在空曠的走廊裡, 彷彿魂魄被抽走, 膝頭一軟, 就踉蹌著跪在了地上。父母早已經趕到了現場,父親看她要摔,伸手去拉了一把, 母親卻衝過來,擡手給了她第二個巴掌。
桑媽媽的臉幾乎要扭曲了, 她動了動嘴脣, 聲嘶力竭地喊:“你哥哥對你那麼好, 你爲什麼要害他?學習不好就算了,負氣出走也算了, 你小小年紀學什麼不好學人家去網吧?還大半夜跑去!”
一看她正急頭上,桑灝趕緊攔住:“夠了!文菁,冷靜點!”
“我冷靜?躺在裡面那具冰冷的屍體不是你兒子嗎?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文菁情緒幾近崩潰,幾乎指著桑和鼻子罵,一邊罵一邊哭, 罵得像個無理取鬧的潑婦, 哭時又不過是個肝腸寸斷的母親。
“我……我……我也……我不……”桑和如鯁在喉, 她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樣嚴重的地步, 她也沒想到愛她護她的哥哥會因爲這樣永遠消失在這個世界, 她想頂撞兩句什麼發泄一下心中的痛苦,或者解釋兩句緩解心中的悔恨, 可是她做不到,哥哥畢竟因她而死。
桑爸爸在中間不動聲色把兩個人隔開,紅著眼睛,好像蒼老了二十歲:“文菁你聽著,冷靜點!我們應該找殺人犯算賬而不是在這裡抓著親人不放,小和是你的女兒,是小頤的妹妹,弄成這個局面,難道是她想的嗎?是她故意的嗎?”
聽見父親沒有責怪,反而在幫忙安撫母親,桑和侷促得擡起頭,可看到母親滿臉淚水和憤怒的眼睛,她的勇氣就消失在太平洋底,恨不得自己現在一頭在醫院撞死。
桑媽媽恨恨瞪了一眼,沒說話,甩手進了急救室。
桑和突然也反應過來,追著衝了進去,無論怎樣,她還想再看哥哥最後一眼,她的心裡始終無法接受醫生宣佈的結果。
可是急救室門口,母親卻伸手拂了她一把,冷冷地說:“你還想做什麼?你還有臉站在這裡,你哥哥不會想看到你,你這個奪去他生命的幫兇。”
她是幫兇……她竟然和那些窮兇極惡的人淪爲一衆?
桑和眼神顫抖,難以置信,伸出手勉強拉住急救室的門,才堪堪站穩。她想要大聲質疑:你憑什麼代替哥哥這麼說!你憑什麼不許我看他!你怎麼就知道哥哥不想見我!
可是她嗓子已經哭喊啞了,她無法質疑,因爲錯了就是錯了。桑和低下頭,一步……兩步……往後退,直到跌坐在牆角,她抱著膝蓋渾身顫抖,那一刻,幸福離她而去,這一刻,噩夢開始,寒冬不散。
警方介入後,殺人者被抓了,風向稍稍轉了些。桑和有時候很不明白,這世界輿論總是很奇怪,殺人犯沒人唾罵,哥哥的英勇守護沒人讚歎,而自己這個夾在中間的,卻成了衆矢之的。
她可以懺悔,可以內疚,可以悲傷,但至少從未絕望,真正的絕望和夢魘開始,是源於那些至親的流言。
後來,疼愛孫子的奶奶聽到這個消息,悲痛無比,身體一日比一日差。
後來,她不敢見家裡的人,因爲只要一見到,那些不堪的流言就會不受控制地鑽入她耳朵。
“那個桑和,真的就是禍害一樣,聽說她出生的時候她媽就難產,生了好久,這是命硬啊,會不會剋死大家?”
“聽說是因爲她大晚上還在外面亂跑,桑頤找他纔出事的,一個女孩子念初三晚上不呆在家裡好好看書,瞎跑啥,混社會嗎?哎唷……”
“她怎麼還有臉在家裡住下去……”
有的人明裡嘲諷,有的人暗地裡看笑話,桑和不怕她們嚼舌根,可她難以忍受哥哥被她們拿來當飯後談資,爸爸還要忍著悲痛處理各種後續的事情,至於母親的冷眼,她已經習慣了下來。
從那時起,桑和幾乎不跟人說話,也很少出門,她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拼命看書,她想她能默默做的只有這些了,無論如何,哪怕是以吊車尾的成績,也要考上哥哥曾經的高中,也許不是爲了完成他的夢想,只是單純地想站在他曾經站過的地方,緬懷他吧。
九月,桑和搬出了桑家。
“都是我的錯,我的錯!”
眼淚像珠子一樣一個又一個往下滾,往事已經隔多年,可桑和依然心痛到無法呼吸,那些刺耳的尖銳的話言猶在耳,那些畫面她無法忘懷。桑和彈著琴,情緒終於崩潰了——自己真的只能給別人帶來不幸嗎?
“嗡——”
琴絃猛然斷裂,聲音在空氣裡戛然而止。
低頭看著手指滲出的血,她含在嘴裡,心上不安,阿頌兩個字突然在她腦子裡打轉,她害怕,害怕她不配得到幸福,害怕想要珍惜的愛情無疾而終。
絃斷了?
她伸手抓住斷了的琴絃,緊緊握了十秒鐘,十秒鐘後,她抱著琴,找了個結實的盒子裝好,揹著衝出了門。
這把琴不能壞,這是唯一能儲存記憶的東西。趁天還沒有黑,她需要在附近找個琴行,給這把琴換根線。
“老闆,老闆你先別打烊,能幫我換根琴絃嗎?”
桑和揹著琴,一路穿街走巷,終於殺到了一家琴行門口,不過天色晚了,琴行裡燈都關了一大半,只有老闆坐在櫃檯清點。
“哎喲,小姑娘你慢點兒!”看她跑得急了,怕磕著碰著,他這家店裡到處都是昂貴的大傢伙呢,“ADGE你要哪種?”
老闆說完,頭也沒擡,轉頭去後面的櫃子翻找,摸出一大把扔在臺子上。
桑和已經衝了過來:“不,我不是要小提琴的,是古琴!古琴!”
老闆把頭往旁邊偏了偏,看她背後的盒子狹長,沒有小提琴的短小,才知道自己弄錯了,有些不耐煩地往後頭的櫃子再翻找了一下,還沒等他找到,桑和已經急得把琴取下放在了桌子上。
“我不會上弦……老闆能拜託你……”
老闆掃了一眼桌上的琴,上好桐木,琴面看起來雖陳舊,但仍能瞧出成色極好,他忍不住舔了舔嘴脣:“喲,這把琴看著有些年歲了吧,古董級別的吧,這種琴怕是得供著,我們這樣的哪敢隨便弄。”
聽了他的話,桑和稍稍有了些理智,自知懷璧其罪的道理,下意識把琴抱在懷裡死死護住。老闆也就是隨口一說,光天化日也不敢真做什麼,不過瞧見她的小動作,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手上工作一停,抄著個手有些不悅:“你還是回家吧,我這裡換不了,更沒有琴絃賣。”
“真的沒有嗎?”桑和不死心,追問了兩句,“或者,或者老闆,你能出錢進貨嗎?我附近跑了幾家琴行,就看見你這兒門匾上寫著有教授古琴啊,是不是賣完了?”
被纏得煩了,那琴行老闆臉色刷得一下變得難看,冷眼相向:“呵!那是以前,現在不做這個生意,你走吧!我要關門了!”
看他表情不善,桑和也有些怕,小心翼翼收起桌上的琴背在背後,毫不遲疑走出了琴行。她前腳剛踏出店門,就聽見小心眼兒老闆在後頭嘀咕:“呵,有什麼了不起的,說不定是贗品,厲害點兒的琴人都放博物館呢,怎麼可能隨便拿來彈……一個小姑娘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大晚上帶著把琴到處亂跑,是不是腦子有……”
然而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櫃子上的松香突然飛了過來,堵住了他的嘴,老闆慌慌張張吐出來,在四周打量一圈,跌坐在地上差點嚇尿了。
這特麼……見鬼了?
這是晏頌第一次離開桑和住的那個小屋。
帶著琴失意而歸的桑和在前頭走,他在後面跟著,陪她穿過光怪陸離,華燈霓虹交織的大街。
兩旁的行道樹劇烈的搖晃,大風涌起,天上的黑雲一層又一層壓過來,雲上的暗紋像溝壑一樣蔓延開,行人看得心中憋悶,不由加快腳步。
桑和失魂落魄,反而逆向越走越慢,眼上沒留神,踩滑了臺階摔了一跤,膝蓋蹭破了皮。晏頌心疼極了,衝上去就想來個公主抱,可是手卻無奈穿過實體。而桑和,則是往前撲了一段,心疼地拾起因爲摔跤而繩子斷裂,飛出去的琴盒。
“轟隆隆——”
豆大的雨珠從天空瘋狂砸下來,無人的街道上,桑和終於和著雨聲,失聲痛哭流涕——“爲什麼!老天爺,你告訴我這是爲什麼!”
“我是不是真的,真的不配擁有這一切,不配快樂,不配幸福,不配繼續待在這裡像個沒有用的人?”
過去的記憶讓你這麼痛苦嗎?
過去的人,在你的心裡,留下的印記永遠也不會被褫奪嗎?
桑桑,那個人,對你來說,有多重要呢?比你的生命更重要?那麼我呢?在你心裡我有多重要呢?
晏頌慢慢走過去,蹲在她的身前,隔著空間和時間,凝望她那雙因爲悲痛而紅腫,因爲絕望而佈滿腐朽氣息的眼睛。
“如果我對你說,你必須快樂,你必須幸福,你是個有用的人,因爲你對我絕無僅有,那麼你會願意重新站起來,忘掉痛苦的過去,讓我來守護你,呵護你,愛護你,與我一起走完往後的歲月嗎?”
“我是一個人們口中戲說的理工男,我不會撩人的情話,不會情感博弈裡的套路,活到這個年紀也不是一路開金手指過得春風得意,但我想用盡一生來陪伴你,不,不止一生,我說過,我相信來世,也相信前生,所以,我要生生世世。”
“桑桑,你就是我的有且僅有。”
晏頌俯下身,慢慢靠近,慢慢擁抱。他的心裡充斥著複雜的情緒,不甘,嫉妒,可望著桑和的眼睛,他便只剩下心疼,寵溺和柔情,他想,這可能就是愛吧。
那滴眼淚從她眼中滑落,正好穿過晏頌的心,因爲暴雨而灰茫茫的世界裡,突然亮起了無數的光,那種光擁抱著她,慢慢收攏,慢慢散開。
桑和愕然擡起頭,她的心中莫名覺得溫暖起來。
一把傘在她頭上撐開,將她和琴完全罩住。
“就算難過,也不要作苦情戲女主角吧,大晚上跑來淋雨,腦子瓦特啦?要做也要做女強文主角吧,至少也要努力把人生活得像開掛一樣,不是嗎?”
“不過……我還是覺得你就做桑和最好,你不是別人,也沒有誰可以代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