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過了幾天插科打諢的日子, 心裡那種激動勁兒總算是平復下來,因爲一個人,桑和覺得這遊戲怎麼看怎麼順眼, 怎麼玩兒怎麼好玩兒。瞅著自己最近遊戲時間超標, 桑和趕緊趁著老琴爹不在, 靜下心來好好看書, 免得每天上游戲看到頭像是灰色的, 自個兒心裡難受又胡思亂想。
七月流火,八月授衣。
八月立了秋,天氣漸漸涼爽, 夜裡桑和忘記關窗,雷陣雨驟然而至, 狂風捲起窗簾上下呼嘯, 就近打翻了桌面上的相框。桑和被玻璃破碎的聲音嚇醒, 咚地一聲從牀上跳下來,把窗戶拉上, 反身沒注意,正好踩在碎玻璃渣滓上。
腳底被劃了條細口子,沒辦法,桑和又只能翻箱倒櫃找來碘酒紗布包紮,順便收拾走了碎渣。那個壞掉的相框還撲在地板上, 桑和伸手一拿, 裡面的照片就從正面的空隙裡落了出來——照片上的兩個人勾肩搭背, 笑得沒心沒肺。
可以留作念想的東西大多都放在家裡, 帶在身邊的事物, 除了那把琴,就只剩下這張照片了。也不知道是哪兒的說法, 反正老一輩的親戚迷信說,死於非命的人的照片留不得,說得連母親都動搖了,點了火,一把燒掉。這照片的背後還有火燎過的痕跡,當年還是她奮不顧身從火盆裡搶出來,才得以留下。
桑和想,反正大家都覺得她是禍害,她還有什麼害怕的呢——何況,哥哥是親人,血脈相連,親人該是相親相愛的,而不應該讓人恐懼。
她把照片展平,從抽屜裡拿出一個新的相框,默默裝好。
早上八點手機響了,桑和醒過來依舊覺得昏昏沉沉,一手按著太陽穴,一手去摸手機,嘴裡還嘟囔:“剛纔不是已經把鬧鐘關了嗎?”
等她把屏幕舉在眼前,整個人突然清醒了。響鈴根本不是鬧鐘,而是日期提醒,她看著今天的農曆日期,默默起牀穿衣刷牙,吃過早飯的時候,也沒有攤開書複習考研數學,而是拿了個小包,坐車去了郊外。
路過樓下花店時,她買了一束花抱在胸前。
錯開了早高峰,天氣有些溼熱,路上連同車上的人都不多,桑和坐在窗邊,看著藍天發呆。
沒多久,便到了青北墓園。
非是清明,前來掃墓祭拜的人寥寥無幾。桑和頂著太陽,沿著階梯慢慢走,遠遠地瞧見那塊碑竟然在太陽下熠熠生光。
她心裡一跳,趕忙往旁邊讓了讓,躲在一棵大樹後——她怎麼就忘了呢,今天是哥哥的生日,爸媽一定會來的。以往幾次她都故意錯開時間晚幾個小時出門,昨夜的風一鬧,倒是讓她犯了糊塗。
果然,很快便瞧見桑父桑母提著水桶走了上來,桑媽媽擰了帕子,把墓碑又依次擦了一遍,一邊擦一邊唸叨:“兒子,你要是在天有靈,就保佑你爸爸身體健康,不久前他老毛病又犯了,可嚇死我了。”
“別聽你媽的,家裡一切都好,別擔心!兒子!”桑爸爸趕緊接過話,看著墓碑露出了一個和煦的笑。
在桑和印象中,小時候的爸爸生氣時可嚴肅了,每次她一闖禍,爸爸一瞪眼,她就躲在哥哥的背後,但其實爸爸每次對她都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對哥哥纔是嚴懲不貸。可明明那麼好的時光,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桑和轉過身來,忽然不敢面對那樣溫暖的笑容——如果不是因爲她,大家就不會站在這裡,而應該共享天倫。
“哥哥,你一定要保佑爸爸媽媽。”桑和在心裡默唸了一句。
其實她還有一句沒有說,那就是別管她了。
——畢竟,曾經犯下的錯,總要慢慢的贖,哪怕你已經原諒了我,而我卻還不能原諒自己。
桑和靠在樹後面,紅了眼角,也不願相見,怕給他們添堵。
可就在這時,桑爸爸摩挲著墓碑的頂端,突然開口:“兒子,你妹妹今天沒跟我們來,你千萬別怪她,聽說她最近忙著考研,她從小就皮,難得坐得住肯用功,你成績好,一定要在天上保佑她。”
說著,桑爸爸突然嘆了口氣,桑媽媽拍了拍他的背,他才露出個淡淡地笑容繼續說道:“這些年,她心裡一直內疚,如何也過不去那道坎,我知道,你從未怪過她。爸爸不知這世上是否有輪迴轉世,但如果你在天上有知,就請你託個夢給她,讓她徹底解脫吧。”
“啪嗒——”花束落在地上,桑和的淚珠子再也止不住。
“什麼聲音?”桑媽媽聽到動靜,回過頭去左右看了看。
桑爸爸道:“大概是野貓,或者其他掃墓的人吧。”
“我沒看到人啊,”桑媽媽一邊呢喃,一邊往樹後面走,“我也不記得這裡有野貓,咦?這花——”
沿著花臺繞到後頭,桑媽媽撿起那束花,若有所思。
“怎麼了?”
桑媽媽笑了一下,慢慢往回走,也不回答,徑直到墓前,把花束規整地放下,輕聲說:“兒子,你看這花好看嗎。我剛纔忽然想起你小時候,鄰居家的李大伯就種了一盆這樣的,你偷偷去折了一朵送給你妹妹,被我發現了還臭罵了一頓。”
“原來轉眼,都過去那麼多年了。”
躲開了他們,桑和心裡鬆了口氣,可卻也開心不起來,整個人都如處在局部陣雨中。回到家裡,也沒什麼心思在書本上,看了會英語便扔下書,把家裡都打掃了一遍連同衣服牀單也洗了一遍。
等捱到晚上,遊戲裡空落落的沒人,她索性關了電腦,打開手機聽英文廣播。
聽著聽著,便睡熟了。
夢裡,她回到了久違的家中,還是小時候的那個樣子,庭院裡的樹苗,還沒有長大。有一年,她和哥哥一起栽了一棵黃果蘭樹苗,樹苗不到腰高,脆弱得風稍稍大點,都將要被摧折。
細雪落了一地,飛過的鳥都往屋檐下湊,凍得直打哆嗦,而遠處,傳來不斷的鞭炮聲。
溫暖的屋子裡,有個少年端著盤子從廚房裡出來,一臉嫌棄的模樣:“老媽,你包得這叫餃子嗎,比我包得都還醜。”
坐在沙發上看報紙的父親憋不住笑出了聲:“你媽手藝還是可以的,就是賣相差了點,兒子,你這樣說她,晚上我們可沒菜吃了。”
正巧,女人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臭小子,嫌醜你別吃!”
少年端著盤子沉思了一番,忽然折返回去,推開廚房的門:“媽!你把我包的那盤給我!”
一聽他這樣說,正在忙活晚飯的婦人果然不樂意了,拔高了嗓門:“臭小子,你還真嫌棄?”
“不不不!我哪兒敢嫌棄呀,你做的全包在我身上了,一會全吃光!”少年趕緊賣了個乖,“媽,你把我做的那盤給我,我拿樓上去逗小和,她這午覺睡得可真長,一會醒了又餓了,該饞嘴了!”
女人皺著眉頭數落他:“別人家的都是女兒心靈手巧,我家倒是兒子愛往廚房跑!”
丈夫在這個時候幫腔:“會做飯的男人更容易找著媳婦兒!”
女人探出頭來瞪了一眼沙發上看報紙還拆臺的人,憤懣不已:“你不會做飯不也找到了嗎?”
“這不你眼光好嗎,看到了我廚藝以外的閃光點!”男人訕笑兩聲,看她炸毛,趕緊張口安撫,順帶給兒子使了個眼色,讓他拿上東西快點溜。
女人給氣笑了,哼了一聲:“這還差不多。”
少年一溜煙兒就竄到了樓上,一邊跑一邊喊:“懶鬼!起牀了!不然我就把你那份餃子吃光了!”
女孩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卻緊緊裹著被子,只把眼睛睜了一條縫。
“起來起來!你又沒睡著!”少年說著便把餃子擱在桌上,走到牀邊去拽她,“你個大懶蟲!”
“哥哥,外面太冷了,還是被子裡暖和。”女孩哭喪著臉被拽出被窩,少年伸手拿過羽絨服往她腦門上一套,推著她在桌邊坐下,彼時,女孩還在嘀咕:“哎呀,我以後一定要嫁到北方去,聽說那邊有暖氣。”
“不好不好!北方天氣乾燥!”少年打斷她的絮叨:“好了,少廢話,快吃餃子!”
女孩拿筷子戳了戳餃子皮兒,扮了個鬼臉:“哎呀,這餃子真醜!”
少年面無表情:“老媽包的,你敢說醜,小心她打你!”
當真被他唬住了,女孩兒吐了吐舌頭,露出一個諂媚的笑:“哎呀,老媽的手藝見長嘛,這餃子包得可好看了!”
少年哼了一聲,心中早樂開了花,笑道:“這還差不多。”
房子裡還傳來少年的催促:“你小心點兒別噎著,一會吃完,我們去看煙花!”
若是放在平時,桑和目睹這樣的場景,大概會笑罵一聲“奸詐!妹控!”,可現在她只想哭鼻子。
桑和翻了個身,畫面一轉,她沿著街道慢慢走,背後忽然傳來自行車的鈴聲,她回過頭去,還是那個少年,不過卻長高了不少。
他還是當年的樣子啊。
桑和愣怔在原地,哥哥大她三歲,那一年她讀初中,他在高中。
少年忽然攤開手,指尖是一朵花,他輕輕拉過桑和的手,把花放在她掌心。桑和鼻子一酸:“這,是給我的嗎?”
少年點點頭。
心底的情緒再也繃不住,突然潰堤而出,桑和幾乎已是泣不成聲,她忽然抓住他的袖子,一邊哭一邊喊:“是你嗎?”
“是你回來了嗎?”
“你還記得我嗎?”
眼前的少年依舊在微笑,他伸出手,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髮,輕聲說——
“抱歉,我不記得了。”
忘了吧,放下吧,不要再讓過去的人和事,牢牢將你困住了……
“不!”
接連幾天夜間有雨,雷聲大作。
桑和從夢中哭醒,枕上已溼了一片,她擡眼望著天花板,覺得那人的樣子還依稀漂浮在眼前。一伸手,開了燈,她攏著被子抱著膝蓋縮在牀上。
午夜夢迴,夜深人靜,陷在回憶裡的人,會覺得長夜格外難捱。
“哥哥……你也希望我放下嗎?”
她想掏出手機跟誰說說話,可翻了一通列表,覺得這個點鐘,是個人都該睡了,除非修仙。
如果阿頌在就好了,他那麼會懟人,一定能罵醒自己;又那麼會安慰人,一定可以開導自己。可惜他不在啊,遊戲不在,他們便斷了線,像活在兩個世界的人。沒有電話號碼,沒有企鵝微信,什麼也沒有。
現實面前,她的心涼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