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結局·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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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二十七, 年僅十三歲的秦王司馬鄴繼帝位於長安,改年號爲建興,相繼任命大臣輔佐之。
“請問, 函山關應該往哪裡走?”
邊陲上的小鎮子裡, 桑和牽馬走過, 一邊歇腳一邊抓了個路人詢問。那人盯著她的幕離看了一會, 方纔轉頭指了一個方向:“出了城向西北走上十里地便是。不過, 我勸姑娘你別去,哪裡自古是兵家必爭之地,戾氣很重, 毒瘴瀰漫。”
幕離的白紗下,桑和的左手捏著一張紙, 汗漬快要將它浸透。紙上寫著一味珍貴的藥名, 怕她無法辨識, 還畫了一幅極爲精簡明瞭的小圖在一旁。
這是那日朱雀樓的管家交給她的。
茫茫人海,她不知道王頤究竟去了哪裡, 這裡通信更是個蛋疼的問題,因此也無法聯絡到司馬惟問清事情,想到這可能與朱雀樓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桑和決定將計就計按最初的承諾找找看。
這本是個不富裕的邊陲小鎮,她又是個弱女子獨身行走, 難免惹人懷疑, 桑和找了個託詞, 暫時打消了那人的疑慮:“家裡人生了重病, 急需一味藥材, 聽說只有那個地方纔生長,我就去碰碰運氣, 謝謝小哥的好意,如果實在兇險,我便立即返回。”
那路人點點頭,等桑和牽馬走了,他才又回頭瞧了一眼,喃喃自語:“那種地方會生長什麼珍奇藥材?我看這姑娘要不是被庸醫騙了,要不就是根本醫不了的心病,給人拖日子的希望。”
在這個節骨眼上,百姓不知,但各方勢力早已打探到,實際坐鎮長安的,另有其人。
此刻,城中唯一的一座客棧二樓茶間,侍從正在向窗邊的公子彙報:“前些日子,趙染時常率漢軍襲擊長安,披甲上陣的正是消失了兩年的高亭王司馬惟……他率輕騎追擊沿線,但晉軍軍力薄弱,根本無法支持,目下已向東南方撤走,馬上就要到函山關了。”
“負隅頑抗。”王頤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中原早已名存實亡,拿什麼一戰?不過是仗著有先帝之物,以爲就可以號令天下嗎?”
侍從繼續道:“司馬惟向南方示意,借聖旨,要左丞相出兵……可惜了,南方並沒有援軍來。”
王頤轉了轉杯底,目光落在茶盞中,卻格外清亮深邃:“沒有援軍,我們就無中生有創造一支。”
“公子,我們要行動嗎?”侍從們按著劍,個個表情都肅穆起來,唯有王頤,仍然面帶微笑,神情柔和。
“我還在等一個人,”說著,他向窗邊靠了靠,向下張望,這個小城不大,但凡入城的人,繞來繞去必定會走到此處,“我既希望她來,又不希望她來。”
她若來了,也許能再見最後一眼,她若不來……王頤眼中飛快掠過一抹失落,兀自搖頭:“不,她一定會來的。”
果然,長街上顯出一抹倩影,打馬緩緩走過。
只覺人影一晃,桌上茶盞未涼,人卻已不見蹤影。侍從反應過來,叫了一聲:“公子,你去哪兒?”
自從遇見她,他這個本是紅塵之外的人,終於被捲入了人間的煙火中,但那又怎麼樣呢,他甘願。
風起了,桑和理了理被吹亂的白紗,手臂放下的瞬間,不遠處一個紫衣的人影一閃而過是那麼的熟悉。
“王頤?”她呢喃了一聲,將馬往附近一栓,顧不得那麼多,追著巷口而去。
巷子裡很靜,甚至能聽見腳步細碎,如同落葉飄零在草地發出的細沙般的聲音迴盪,桑和雖不見人,但心中十分篤定:“站住!”
她喚了一聲,可是腳步聲沒停。桑和不甘便多追了幾步,巷子忽然沒了聲音,心中忽然一空——不見了嗎?
“王頤!我知道是你!心中裝著太多秘密,連我也不敢見了是嗎?你這是在變相助我認定我的猜測?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停頓的腳步聲又響了,轉過下個巷口,紫色的背影就在不遠處。桑和忙趕上前,在那人肩上一拍,時間靜止。
笛子還是那支笛子,衣服也似那身衣服,但人……卻不是那個人。那人轉過身,露出一張桑和沒見過的臉,但聲音卻極爲耳熟:“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在哪裡聽過?桑和努力回想——
啊!是他!是靜澹小院的那個石老,是那個化妝成老人的少年!
這個人是個易容高手!
空曠的巷子,桑和往後退了一步,初到這個世界的恐懼乍然被喚起,讓她心上很不安。也就是那一天,她被眼前這個人追殺,逃出了那個院落,遇到了王頤——
這一切看似毫無關聯,但現在想來,實在是巧得讓人難以置信。
背後一聲嘆息飄然而至,眼前的少年忽然恭敬起來,隔著桑和遙遙施禮:“公子。”
原來如此,他口中的公子竟是——
“石清越是我的僕人,忘憂香是我送的,你……也是我救的……”
聲音突兀地響起,桑和霍然回頭,真正的王頤就立在她身前不足兩丈的地方,微笑著溫柔地看著她,那表情似乎人畜無害。而反觀桑和,早已瞪大眼睛,心中百味陳雜。
說話的間隙,趁桑和還沒有回過神來,王頤身形向前一掠,制住了她。桑和不能動,便只能用眼睛狠狠盯著他。
“你想知道我想做什麼嗎?”王頤湊到她眼前,鼻翼幾乎要貼著她的鼻翼,“無論我想做什麼,你只要知道,我不會傷害你。”
桑和張了張嘴,迎上他的目光,吐字如劍:“我不是那個死去的桑和!”
“不,你是……”王頤幾乎毫不猶豫地搖頭,他手拂過的一瞬間,桑和看不清他出招的動作,只見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不清楚前因後果而因皮相的相似,在桑和的心裡,一直誤以爲自己是身體因爲落水而穿越,可沒想到……
“至少,你的身體是。”他輕聲說。
桑和醒來早已過子午,天空隱隱有一層薄光,能隱約估量再過些時候,旭日便要從東方破雲而出。
躺在客棧的牀上,桑和的桎梏未解,依然動彈不得,她將目光向下望,只見身上的被子蓋得整整齊齊。再將眼珠子左右轉了兩圈,屋子裡陳設正常,自己的隨性物品被放在桌上,什麼都沒少。
那麼,王頤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不對,還有什麼她忽略了的東西!桑和想不起來,或者說,她現在無法動彈,有什麼是感覺不出來的。
在心中使勁,可她沒有所謂的內力,無法衝破穴道。但這事兒沒那麼簡單,她越想越害怕,越想越不安,忽然,腦中一個激靈——怎麼把那麼重要的東西都忘了,她來這裡,本身就是個BUG啊!
王頤千算萬算還有一點算不到——疏影橫斜!
既然遊戲裡是用來解控,那麼到這裡是不是可以用來解穴?桑和閉著眼,將精神集中在一點上,只聽腦海中“嗡”的一聲,禁制已接,再睜眼時人已從牀上到了桌前。
這一發力幾乎掏幹她的精氣,原來外掛也不是想用就能用的,桑和旋即跌坐在地上,稍稍歇息了會,才恢復過來。等她站起身時,心上忽然一堵,那種害怕,從骨髓裡冒了出來!一定有什麼事情!
晨起收拾準備開張的店小二,忽然瞧見後院一道白影飛快奔走,往馬棚而去,追出去揉了揉眼睛,只見那女子戴著幕離,分不清容貌。
“見鬼!那個公子不是說,這姑娘身體不適,要睡一整日嗎?”小二將腰間的金銖握在手上顛了顛,轉頭進了屋,“管他的,反正房錢已經付了,省的在忙活。”
函山關外,密林叢生,毒瘴瀰漫,腐朽和死亡的氣息瀰漫,因爲戰火和鮮血染過的土地,變成了紫黑色,散發出難聞的味道。
長安幾次被後趙軍隊騷擾,未免長此以往,讓當年洛陽一役的悲劇重演,司馬惟帶著人尋到良機追擊趙染至此,卻誤入毒瘴被困在密林中。路上他已經向江南傳書,借憨帝名義,召左丞相帶兵合力,趁機攻打洛陽。除此之外,他也想試試,江南如今還剩多少,肯俯首稱臣,肝腦塗地之人。
只要援軍一到,他們就有機會,重新回到故土。
清晨,天還未亮,營地裡霧氣溼重,斜靠在一棵古樹旁休憩的司馬惟,忽然睜開了眼睛。斜前方的陰影裡,有倩影婀娜,在霧氣中若隱若現。
司馬惟右手握住劍柄,向前推了兩寸,目光沉著如電,小心提防敵襲。
“誰?”
營地周圍寂靜如窒息,除了篝火燃燒發出的噼啪聲,再也沒有任何動靜。倩影慢慢掠過,她的裙裾很長,逶迤到了地上,而輕柔的風吹起女子頭上戴著的幕離之紗,更是添了幾分靈動。
“誰在那裡?”
司馬惟站起身再問一遍,揉了揉眼睛,那影子果然還在,且微微側身回眸,輕紗曼舞。他火速助跑向前,拔出佩劍縱身一躍,迎頭斬下。
輕紗擋住了他的劍鋒,司馬惟的目光落下去,凝固在女子腰間的玉玲瓏上,不由地動作一頓。
女子足尖一點,向後翩躚去。那匆促地一眼,使得司馬惟並未辨別清,只以爲是自己交給王姑娘讓她送至墓前安放那一枚:“王姑娘?不要裝神弄鬼,否則我的劍定斬不留情。”
他旋足追去,在林中幾起幾落,但空闊的霧氣裡沒人回答,直到追至水盡處,有蘆葦迎風飛舞。
飛絮落在地上,婀娜的倩影停落在白露深處,對襟長裙,幕離遮面,像極了年輕時的桑和。她緩緩回過頭來,依稀有模糊的笑容。
他看到了開合的脣形,似是在問:“你後悔嗎?”
“桑桑!”司馬惟向前狂奔,奔進蘆葦蕩,那女子站在原地,看著他撲來,忽然張開雙臂,擁住他,匕首一翻,刺進他的肩胛骨中。
司馬惟吃痛,才發現眼前這人空有姿態,易容惟妙惟肖,但身高高過了頭,也少了桑和平日的機敏與神氣。
他一拳砸在那人心口,將其推出,反手拔下肩上的匕首,捂住傷口,血落在地上,漸漸泛起白光。
易容的石清越悄悄隱去身形,白露深處,有人俯視這裡的一切,他舉起紫檀大弓,對準了司馬惟的胸口:“你想不想嚐嚐和她一樣穿心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