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0
敗下陣來的桑和躲回了房間, 搭了一件小外套後準備整理屋子,既然已經決定要住下來,那麼幾個箱子還大咧咧地攤在地上著實不太美觀, 何況, 這裡貌似並不是客臥, 還是不要喧賓奪主的好。
簡單收了收, 桑和把箱子拖到了隔壁, 把衣服拿出來掛在衣櫃裡,瑣碎的小東西堆滿桌子和牀頭櫃。
晏頌端著盤子靠在門邊,看她像只勤勞的小蜜蜂在方寸之地轉圈圈, 這一看竟然入神,看了好幾分鐘, 直到桑和把相框小心翼翼從底層的收納袋裡摸出, 蹭了蹭表面的玻璃, 放在陽光落入窗戶,能照到的最佳位置。
光擺好似乎還不夠, 桑和退了兩步俯下身,盯著看了好一會,笑靨如花。
“咔噠”——盤子被放在她身前的小臺上,桑和轉頭,瞧見盤中削好的梨, 伸手拈了一塊, 笑嘻嘻地誇:“哇, 這麼暖!”
晏頌冷冷瞥了一眼:“再不吃點東西, 可能會餓死。”
聞言, 桑和從口袋裡翻出手機,竟然已經七點了, 她捂著嘴,表情驚訝:“好啦,我馬上收拾好,就去做飯好不啦?”
說完,她伸手想把眼前這個大個子推出房間。可沒想到,他巋然不動,目光如同粘黏在鏡框一般。
——照片裡的兄妹倆勾肩搭背,男孩文雅笑容溫和,女孩嬌俏目光狡黠。
這個人……這個人……
三個月前,他的靈魂瀕臨潰散,墜入黑暗前那一幕又再度浮現在他眼前,讓他手腳不由發涼。晏頌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害怕的感覺了。
縱使他已經想起了上一世生前那最關鍵的一幕,但記憶依舊殘破不全,他無法把所有的線索續上,但他心中明白,這其中絕沒有眼見那麼簡單。
“嘿!阿頌!你怎麼了?你臉色好難看,是不是上次受傷還沒恢復?”看他一動不動臉色慘白,桑和急上心頭,抓著他的手臂使勁搖,“你究竟傷到哪裡了?”
回過神來的晏頌用手摸了摸她的臉,又拍了拍她的額頭,過了很久才輕聲說:“這是你哥哥嗎?”
“是啊!”看他沒事兒,桑和這才鬆了口氣,“怎麼樣,我哥好看吧,跟我像不像?”
“你想讓我回答你什麼,你哥好看等於你好看?”晏頌拈了塊梨喂進桑和的嘴裡,然後把手抄在口袋裡,欠欠地說,“不過,我覺得你們不太像。”
“怎麼大家都怎麼說,”桑和似乎一點都不驚訝,反而攤攤手,“不過,大家都說我們一個像爸爸多一點,一個更像媽媽。”
晏頌忽然問:“你哥哥叫桑頤?”
“嗯?嗯。”
桑和擡頭,本想追問他爲何又問了一遍這個問題,因爲她還記得他們曾在遊戲裡討論過頤和園這個梗,可晏頌已經施施然出門了,順口扔下一句話:“收拾好出來吃飯吧,我去看看能不能先弄點什麼。”
莫名在原地愣了一秒,桑和想不出個所以然,轉頭想吃梨,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那傢伙給吃光了,於是只能苦著臉繼續收拾。
女生的東西本就多,桑和轉悠了大半天,也沒找到合適的地方放置她的琴,想想,客廳好像有個架子嵌在牆上,看起來長寬適宜,正適合擺放她的寶貝裝逼,於是抱起琴就往外衝。
“等我分分鐘,本大廚馬上就來大顯神通!”
剛衝到餐區,看見晏頌端著杯子在喝水,他的長相本就有些陰柔,如今側顏,更是輪廓曲線柔和,神色靜好,桑和一秒智商下降,兩秒忘了自己要幹什麼,像被鎖足了一般,卡在原地。
“你這表情有種被丐幫爆頭的感覺,”晏頌轉頭來看她,背靠著桌子,雙手撐在桌沿,還不忘擺了個pose。
桑和堅決不承認自己被美色所惑:“纔沒有,我就是突然想寫個818,就我們這種狗血的緣分,不寫都對不起劍俠情緣四個字!哎呀,我想起來了!”
一語驚醒自己的傻姑娘扔下了琴,又跑回了房間,在被褥裡翻出被自己隨意亂扔的手機。聲音從客臥裡傳出來:“我記得我之前做了一個視頻,後來一直在忙給拋到了腦後,我看看……哎呀,我的天!貼吧上萬樓了……我看看B站,沃日,阿頌我覺得你要出名了!”
視頻?貼吧?B站?
他不在的時間媳婦兒究竟都幹了什麼?提到B站視頻,晏頌直覺就是鬼畜,可他能做什麼呢,還不是得寵著膩著,隨她去。
嘴角剛還不自覺噙著笑,回頭又見沙發上被桑和胡亂扔下的那把琴。晏頌心思敏捷,又跟桑和朝夕相對一年,大抵猜到她的意圖,在客廳環顧一圈,立刻就發現了那個被桑和相中的格架,伸手抱起那把琴想幫她放過去。
這琴再沒人比他更熟悉了,然而,琴首流蘇下,不知何時竟多了一根翻飛的輕羽。
——這羽毛!
晏頌在震驚中不能自已,小臂忽然顫抖起來,差點失重把琴砸下。
——“鳳蓋棽麗,龢鑾玲瓏。”
——“晏頌你看,那一對尾羽竟換得了這一對玉玲瓏,從這裡扣住,再一擰,你看中間可以旋轉的,鏤空的部分上面有一行小字,是《白頭吟》裡的‘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嘖嘖,怎樣,精緻吧!我就說能換來好東西,這樣,這一半送你好啦!”
修長的手指努力往前夠,還差一點,就能觸碰到這個似幻非真的東西。
千年歲月斑駁,玉玲瓏早在歷史的改遷中遺失,而那翎羽卻又重新出現在他的眼前,只是巧合嗎,還是……
對,就是這根羽毛,讓他從中國回到了蘇黎世,讓他的靈魂回到了身體。
腳步聲由遠及近,房間裡剛纔還咋呼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知道桑和出來了,也沒擡頭,壓低了聲音,終於忍不住問出了那個問題:“這羽毛,是哪裡來的?”
桑和的身影及時出現,目光從晏頌的身上落到了他的手邊,一眼瞧見了那片被她順手掛在琴首的飛羽,恍然:“噢,是哥……”
“嗡——”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只聽一聲急促的短音乍起,空中一道銀弧掠過,桑和人比心快,已然撲了過去——果不其然,琴絃斷了。
至此,七絃已斷其五。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桑和滿面驚恐,低下頭瞪大眼睛,果然看見木片上起了一道微小的裂痕,她失落得一把跌坐在沙發上,而晏頌站在身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別擔心,一定有法子可以修好的。”
話雖是如此說,但晏頌心裡,忽然升上一種不好的預感——如果這七根弦全部斷了,又會怎樣呢?
一連幾日,桑和雖未表露,但晏頌知這事兒始終擱在她心頭未曾消弭,正巧這日風和日麗,乾溼得宜,氣候宜人,晏頌開車帶桑和去學校註冊報道,拿了學生卡,又熟悉了一下校園,便想著帶她去湖邊散心。
兩人把車停在學校,沿著湖邊的卵石小道步行。
“看天鵝!”
一大片白羽的鳥兒從湖面掠過,當真如驚鴻照影。舉頭是蔚藍色的天空,遠處與湖水併爲一線,而沿岸古老的歐式建築佇立,每一幀都像一副絕美的畫,桑和忍不住驚叫,這幾日皺起的眉頭也漸漸散開了。
晏頌見她開懷,心情也覺舒暢,他喜歡看桑和笑,喜歡看她眼睛裡澄澈的光,喜歡她簡單的像個傻孩子——像上一世一樣,他喜歡賭酒喝茶的那個她,哪怕做個小說中的傻白甜,也不願她像後來心如明鏡的高亭王妃,剛過易折,決絕到毫無迴環的餘地。
“你想不想喂水鳥,我們去那邊!”
這一片再也沒有比晏頌更熟悉的人了,他順勢牽起桑和的手,十指緊扣往前走,一氣呵成毫不生疏。
桑和傻愣愣地被他牽著,她擡頭瞧瞧眼前這個男人,又低頭看看被他握住的手,溫度從手心遞到心房,像夢一般不真實的感覺一剎那包裹住她,她欣喜到在心中的尖叫就要脫口而出。
下一秒,她回握住他的手,等晏頌回頭看她,她便會心一笑,眼波里都是柔情,愛戀盡在不語中。
“蘇黎世湖其實很大,碼頭有遊艇,沿岸還有一些像拉珀斯維、塔爾維爾那樣的特色小鎮,當然,還有最著名的萊茵瀑布,今天肯定逛不完,但只要你想看,我就陪你來,一輩子都不會膩。”
晏頌忽然俯下身,在桑和額頭偷偷親了一下。
懵懂的姑娘又驚又喜,把臉埋在他的手臂間。
“走啦!去那邊,那邊視野好,等會你去湖邊,我給你拍照!”
拍照!
桑和兩眼發光,天知道曾經作爲一個自拍桿忠實鐵粉單身狗的她過去有多想有人耐心給她拍照,偶爾跟朋友同學出去玩,要拍照留念時,她都不敢太作,一個剪刀手兩秒拍完完事兒。
現在她終於有膽子擺拍了。
桑和指著那一片湖,激動外加感動:“看這片兒鏡面一樣,跟長歌門差不多,我都恨不得一個大輕功!對,就這樣!一二三space!”
“行行行,知道你是小仙女了,你穩住!”晏頌捏了捏她的手心,“別大輕功了,倒時候一個倒栽蔥,你一世英名就毀了。”
“知道啦,我一個活生生的人,沒醉酒沒頭昏,怎麼會掉水裡呢!你放心吧,我有分寸的!”桑和吐了吐舌頭,爲自己辯解。
“知道就好!蘇黎世湖不淺,最深可以達到一百四十多米,要是栽下去,撈都撈不起來。”晏頌拿出手機,順手在她鼻子上點了一下,竟然很認真地調起了焦點和距離,“喏,站好了……唔,不開美顏都好看。”
這麼會說話,還是以前那個愛懟人的琴爹嗎?
桑和聽得心花怒放,向他招手,吵鬧著:“我要看我要看!”
“等會,再來一張!”
桑和噘著嘴,心裡美滋滋,這一片沒有護欄,是專門闢出來的休閒區,可以近距離與碧水藍天接觸,於是她往後瞥了一眼,見還有段不小的距離,又往後退了兩步,直到水中照出她的笑顏。
只一眼,桑和便嚇出了一聲冷汗——水深處似乎有另一個影子與她的容顏慢慢重疊,向她招了招手。桑和使勁眨了眨眼睛又往水中瞧了一眼,那影子忽然被驚起的飛鳥打亂,泛起了層層漣漪,而她回頭,心中還未定,受了驚嚇的鳥兒忽然向她身前衝撞過來,腳步一亂,整個人向後,跌落進了湖中。
“回來吧——”
桑和嗆了水,只覺得身子越發沉,心中憋著口氣感覺到肺似乎在炸裂的邊緣,她努力掙扎,卻感覺有什麼在束縛著她,帶她墜入黑暗。
“晏頌——晏頌——”
她看到了那個男人慌亂中扔掉了手機躍入水中,尋她而來,可隔著水霧,兩人卻似相隔千里。桑和努力把手伸出去,卻怎麼也拉不住——鏡花水月,時空兩移。
“回來吧——”
深處的聲音還在迴盪,這一聲呼喚,終於衝破了桎梏,傳到她的心裡,完成了千年的輪迴,多麼熟悉啊!
在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桑和落下一滴眼淚,她不想和他分開,他們才重逢,甜蜜而幸福的日子纔開始。
“阿頌,我不想,不想和你分開。”
詩歌引用自《文選·班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