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醫院的走廊裡,靜得只有蘇檢來回走動的腳步聲。醫生從急救室出來,不停說著什麼血壓、心跳和呼吸,話裡似乎夾雜了法語、德語和英語,可是他就像間歇性失聰了一般,聽不清話,不停發抖。
不一會有人來拉他。
“小檢?!?
蘇檢木然地回頭,喊了一聲“小嬸嬸”。
晏家的人都到了,挽住蘇檢胳膊的,正是晏頌玩笑裡那位嫁入蘇家的堂姐。晏子清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蘇檢心理防線徹底崩潰,出口的聲音都在顫抖:“小嬸嬸,晏頌他……他會不會……”那個死字,他咬了咬牙,說不出口。
幾個人扭頭看了一眼急救室出來的醫生,同爲醫生的晏子清早已上前問清了情況,回頭嘆了口氣:“已經搶救過來了,不過傷到了頭部,現在情況還說不清?!?
一個大喘氣,蘇檢心情像坐過山車一樣,剛剛他還和晏頌開玩笑說不敢坐他的車,現在就出了這樣的事。
可是本來有事兒的是他,或者本來他們兩個人都沒事兒,可他沒聽晏頌的話,還推了他一把。
晏子清露出一個勉強卻堅韌的微笑,她並不是安慰蘇檢,只是憑著感覺說了出來:“晏頌小的時候就時運多舛,可他自己卻並不在意,我相信他這一次,也一定不會放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遠在千萬裡之外,昏暗的小房間裡,流光穿過七根琴絃,十三徽後落下第十四個點,恍若美人額間硃砂,又似心上的一滴癡情血。
微芒慢慢凝聚,乘著穿堂風,緩緩浮起。兩道記憶,一剎那匯聚於此。
晏頌睜開眼睛,他記得在蘇黎世他推開了蘇檢,隨後失去了知覺。怎麼會在萬里外的中國,在這個陌生的房間,見到一個女孩抱琴跪坐在地上,嘴脣含著血流不止的手指。
他覺得腦袋一嗡,前塵往事碎片般,如鐵馬冰河呼嘯而來——晏頌是醒過來了,可他卻並不是“完整”的晏頌,或者說,他只是缺失的那一縷殘魂,也正是因爲這一縷魂魄的缺失,讓他比常人更加羸弱,而前半生更加坎坷波折。
許是感應到時機的到來,車禍後他的魂魄隨身體沉寂,等待從古琴裡復甦的這最後一縷殘魂的歸位,開始嶄新的人生。
桑和若有所覺地擡起頭來,輕輕呢喃了一聲,猶如夢囈。
“誰?”
啊,這張臉……兩世混亂的記憶,攪碎般在晏頌腦子裡極盡糾纏。
“惠帝薨逝,懷帝繼位,召河間王爲司徒,現在已經在路上了?!避囕偩従徯羞M,徒步在外的人恭敬地稟報。
今日大雪,入夜,凍得街道上並無他人。
車裡的人用指骨分明的手撫摸著紫金香手爐,收了收身上的大氅,低聲一笑:“尹,陛下怕是等不到河間王了。”
尹瞪大眼睛,心裡卻不疑有他。
“這場戰亂歷時太久,也該結束了,就像這雪,不管再怎麼大,總歸是要開春了。只是這天下會怎樣,還很難說。尹,你準備一下,去洛陽?!?
車馬忽然停止,車軲轆在溼潤的地面上滑動了兩下。馬匹打了個噴嚏,呵出的霧氣在空中凝結成水珠。
她抱著琴,站在雪裡,眉間沒了往日的囂張和神氣,不言不語像根木頭。
車中人擡手:“走吧。”
尹招呼車伕,避開了過去。擦肩而過的那一剎,她忽然喊出了聲:“你真的要去洛陽?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你不能離開封地,你不能去!離亂剛止,洛陽是非之地,人人避之不及,你何必趟這趟渾水!”
女子圓目怒睜,慍色裡滿是擔憂。
尹行了一禮,道:“夜深了,王妃,還請回去吧?!?
“司馬惟!你敢走,我就……我就把你的琴砸個稀巴爛!”她心想他那麼個愛琴如癡的人,縱使不能立刻讓他轉變心意,但總會有些猶豫的。
可是車裡的人,卻搖了搖頭,言語比這夜的雪更冷。他說:“那就砸了吧,反正,我也用不到了。”
那握緊拳頭,大雪溼了衣衫的女子,和眼前的人影漸漸重疊。
凌亂的記憶還在繼續,似乎想道清楚這其中因果輪迴。
永嘉五年,七月,洛陽破。
“王爺!平城十萬大軍已滅,懷帝被俘,我等勢力微薄,不要再負隅頑抗,當務之急是突圍而出前往長安,和秦王匯合!再圖剿滅亂賊之事!”
城門前,立於馬上的人拔出王旗,直指青天,蒼然回頭。
“石勒、王彌、劉曜破城,先殺王公,再屠諸民,怎敢坐視不理!我乃臣子,只能戰,不能退!”
那一天血色燎原。
城牆上殺伐如修羅,彈琴的手握著的是掌中劍,掌得是生死,而不是風花雪月。有個人策馬從平原的盡頭奔來,狂風吹起了她的斗篷,還有玉帶羅衣。
她在馬上狂呼:“司馬惟!晏頌!你憑什麼死!”
這個煩人的姑娘真是陰魂不散,怎麼走到哪裡,都甩不開她啊……好像連生死,都分不開他們。
“不是叫你南渡建康嗎?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嗎?”
這是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那襲羅衣,很快被血色掩住,她像刺蝶撲過來,幫他擋住了穿心的一箭。
“我想了一下,一定要讓你欠我什麼,等我找你還的時候,我纔會記得你?!彼⑽⒁恍?,卻嘴下不留情,“以後沒人跟你唱反調了,也沒人跟你吵架了,你要……好好的?!?
他說不出話。
人影慢慢地縮小,縮成時光的微粒。那道殘魂捂住頭,將記憶輕輕放下。
他究竟是誰呢。
“喂!我要嫁的人爲什麼會是你?”
“在下高亭王司馬惟……小字晏頌?!?
011
正兒八經都過去上千年了,別說在那千年前的當口,司馬惟對桑和似乎並無情意,就算有,放到這一世,他也只是晏頌,從小在國外接受開放式教育又奉行科學主義的學者,這種相逢的戲碼放到電視劇還能博人眼球,可對他來說全然負擔。
反正都忘得乾淨了吧。
如今當務之急,便是趕緊讓這一縷殘魂迴歸正位,填補這二十多年來的缺失。但是要跨越千山萬水,出國境以西,去往蘇黎世?晏頌皺了皺眉,聽起來太不靠譜。不過人雖做不到,但也許魂魄能日行萬里呢?
他想著,便迎著月光從窗口躍出。
“我想了一下,一定要讓你欠我什麼,等我找你還的時候,我纔會記得你。”
不知爲何,上一世桑和死在他懷中時,說得話偏偏刻骨銘心。
剛纔還跪在地上的少女,抱著琴從書房回到了自己房間,耳麥里正傳出質疑的閒言碎語。
“去了這麼久,該不會是搬來了一架鋼琴吧?大家可都摩拳擦掌等著聽呢?!?
副幫主出來打圓場,結果被連枝嘟囔著給頂了回去:“長長心,平沙落雁怎麼可能是鋼琴曲?!?
血是止住了,但傷在指頭,彈吧,說不定力度不好失了準頭走音;不彈吧,今天怕是正讓他們如意。桑和可不願打碎牙往肚子裡咽,就算不蒸饅頭,也得爭口氣。於是她咬了咬牙,把琴往腿上一放,撥起開篇的泛音。
琴聲乍起,晏頌心上一震,彷彿整個屋子張開一張無形無色的結界,將他撲了回來,禁錮在琴邊。
漸漸入了境,桑和也忘了自個兒心裡存那半分打臉的初衷,慢慢沉澱下來。從小到大,學了不少,但樣樣不精,唯有這被家人嫌棄的古琴,還稍稍拿得出那麼兩首曲子自娛自樂。
晏頌站在她身後,出離憤怒!
前世明明是她不肯乖乖聽話南渡,隻身折回洛陽,突然殺出來擋刀,不然憑自己的武功,就算不能以一敵衆,至少也能全身而退。更何況他從未想過死守,只要多擋住一時,讓城內更多人撤走,也能使其免於屠刀。之後再尋得機會西退,與秦王司馬鄴匯合,必能尋找時機擊退叛賊。
可現在,自己卻要困在這兒,爲這段因果買單!
晏頌越想越憤然,幾乎想搶過她手中的琴,可手卻從她身體中穿過。那一剎,他心頭微微一抖:這琴不能毀,若是沒了,萬一真成了無依的孤魂就麻煩了。看來只能尋個方法,將這琴帶到蘇黎世,或者,將他自己的身體從蘇黎世運到中國。
這兩條路,無論哪一條,對現在的晏頌來說都可謂難於登天。
桑和從尾音的陶醉中轉醒,竟難得表現出幾分微醺,手還保持著最後一個姿勢的挑落,自認爲驚豔到滿分。
可觀衆的眼睛並不是時時都爲雪亮,YY裡爆發出一片鬨笑。
幫主幹咳了兩聲,嘗試著鎮場:“幹嘛呢你們,就是個娛樂,人妹子也彈得……不錯,是值得鼓勵的?!?
剛剛在小房間被桑和懟得面紅耳赤的漢子,立刻驚叫:“這也叫不錯?斷斷續續磕磕巴巴地哄鬼呢?什麼亂七八糟的?!?
“好像不太連貫,可能是不太熟吧。”
也有人看不過去出來圓場,幫桑和想盡各種藉口,什麼手生沒彈,什麼古琴本來學的人少難度高,他們越這樣說,桑和心裡反而越低落。
她找了二盾要來剛纔的錄音,連自己都聽不下去了,沒有消音,還是一毛麥,電音混流。加上古琴聲音本就不大,泛音完全被蓋過,何止是沒有驚豔,差點就成了驚嚇。
晏頌抱臂上觀,冷笑著,反正桑和也聽不見:“嘖嘖嘖,這就叫no zuo no die,古琴本來就是自娛,想要娛人,弄巧成拙了吧?!?
前世他就看不起她,今生似乎也一樣,只當她想炫技反而自討苦吃。
有人順勢捧一踩一:“唉喲,我可是聽說連枝女神不止會唱歌,也很會彈琴!秀一段唄!讓大夥開開眼!”
“不好吧。”連枝半推半就,勉勉強強答應下來,“我可沒法搬個鋼琴,不然副幫主可又要嫌時間長了。這樣吧,我用吉他伴奏唱首民謠?!?
前奏響起,桑和抱著琴霍然站起,劃傷的手指又腫又痛,她冷吸一口氣。好在已經下了麥,說不了話,不然還不知又會出什麼笑話,其實那些話大多也算不得冷嘲熱諷,只是無心之語更讓聽者難以放下。
灰溜溜退了YY,剩下鋪開的遊戲界面,軍爺一槍一馬,竟有些蒼涼。她真想抽自己嘴巴子,反正在幫會都是透明人,腦子抽了纔會去接那一茬,大幫會根本不會在乎有幾個人唱歌幾個人彈琴,娛樂效果如何,因爲他們從不缺人。
桑和就這麼站著,直到曉木的角色出現在了老長安,她想也沒想,就跑過去點了他插旗,但很快,就拒絕了。
“我記得你。那天和霸刀插旗,我看了?!?
心中一喜。
復有幻滅。
“抱歉,你不是我的對手。”
012
晏頌被她的表情嚇到了——她該不會受不了心裡打擊,要怒而砸琴吧?現在這琴,可關乎生死啊!
都說女人心海底針,稍不注意,容易極端。那時的她也如此,悲歡愁苦,全都表現在臉上,說好聽點叫隨性,說難聽就是管不住自己的情緒。
桑和把琴托起,託到胸前。
晏頌腦子一嗡,如果他還能流汗,冷汗決然已經溼透衣衫。
攔住啊!
可是他攔不住,他無法控制實物,手指從空氣中穿過,如無物。然而心念一轉,他雖然控制不了真實的東西,但他發現,他可以控制虛擬的東西。比如他剛纔靠近電腦,遊戲裡一個人物受他影響而動。
這個不是蘇檢那小子癡迷的遊戲?他記得車禍前,他還給了自己一個賬號。
他回想了一下,學數學的人對數字都十分敏感。讓他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一個角色慢慢出現在界面裡,和普通的玩家上線沒有任何區別。那個人物揹著一把琴,樣子桀驁又清高,頭上頂著三個字——【相和辭】。
現在,唯一的機會就是轉移她的注意。
他忽然想起蘇檢提到過的煙花,RPG遊戲他也有所耳聞,無非就是土豪吸引妹子的道具,但此刻已經顧不得那麼多了。
可是炸給她?豈不是證明自己對她有意思?
前世她煩人透頂,那種若隱若現的情緒冒了出來。晏頌一僵,傻子也能看出這煙花的意義,這是不符合邏輯也不符合事實的。不不不!他可過不了心裡的坎,可是不炸給採桑子,怎麼引起桑和的注意。
等等,剛纔她突然一副快哭了的表情,是因爲看那個叫【曉木千籠】的角色。晏頌自覺自己觀察細緻入微,心裡很快有了猜測和算計。
權宜之計嘛,那就——
江湖快馬飛報!“相和辭”俠士在老長安對“曉木千籠”俠士使用了傳說中的[真橙之心]!以此向天下宣告“相和辭”對“曉木千籠”之愛慕,奉日月以爲盟,昭天地以爲鑑,嘯山河以爲證,敬鬼神以爲憑。從此山高不阻其志,澗深不斷其行,流年不毀其意,風霜不掩其情??v然前路荊棘遍野,亦將坦然無懼仗劍隨行。今生今世,不離不棄,永生永世,相許相從!
黃字在電視上滾過,桑和大驚,把琴往牀上一扔,已經撲到了屏幕前。
曉木和她幾乎同時開口,只不過一個是直男視角近聊白字,一個女漢子脫口而出。
“不好意思,不搞基。”
“沃日,哪兒來的小妖精。一個老琴爹穿得這麼騷包,準是個妹子,還是個跟自己一樣喜歡妖號的大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