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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雪已不再迷人眼, 而是要把他們往死裡整。
一路行來,司馬惟認真地教桑和如何在山裡利用地形藏匿,如何在雪中掩蓋蹤跡, 如何辨別方向, 如何……活下去, 似乎是已經算準了, 他會有倒下去的一刻。
那一刻來臨時, 桑和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空,她彷彿回到了少年時,哥哥倒在血泊中, 一如此刻的司馬惟。
“我們沒有遇到任何襲擊,我們是安全的, 司馬惟, 你怎麼可以在這裡倒下!”桑和調頭, 奔過去將他從雪中扒出,不停搓著他的手想捂暖和, 又擦了擦他臉上的雪,使勁掐了掐人中。這一刻,她也顧不得古人的男女有別,縱使這人只是個陌生人,但在這麼個危機重重之地, 那就是人精神最後一根稻草。
遠處, 從司馬惟倒下的那一刻開始, 暗箭瞄準, 銀色的光泛起在箭頭上, 但張開的弓遲遲沒有動作,彷彿被凍在這冰天雪地之中。
看見桑和的動作, 有人的手按在了弦上,終究沒有放出去。
天地間有一聲細微而無奈的嘆息。
“你別死!”桑和拖著司馬惟往前走,拖不動了,就蹲下來將他的手搭在自己身上,往前背,一邊緩慢行走,一邊喘息:“我們這是在參加一個荒野求生的節目,對,這只是一個小任務,很快就到暖和的地方了……我以前看過一個紀錄片,說人的意志是可以突破生理極限的,你想一想你的妻子,你想一想她!”
司馬惟的手指動了動,似乎迴光返照般,嘴裡吐出幾個字:“也許,她也許在等我。”
桑和心中一震,手上的力道一鬆,司馬惟墜入雪中,桑和跪倒在他身邊,在厚厚的積雪中重新拖拽起他。她心中一急,灼熱的眼淚從眼眶中滾落,化爲冰粒:“她救你不就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嗎?”
“你說話啊,你說呀,對,說說你活下來了,你想做什麼?”桑和心頭一酸,眼淚不止,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哭,越哭,眼前這人只會放棄得越快。她是個現代人,她知道這個時代人如草芥,可她做不到,做不到眼睜睜看這個和阿頌長得相似的男人死在荒野。
司馬惟似乎真的被她給搖醒,兩人一步一踽往前走,他動了動嘴脣,露出一個慘淡地笑容:“做什麼?回建康吧,我什麼都不想要,只想白天做個琴師,晚上做個守墓人,陪著她。”
“活下去啊!”桑和咬著嘴脣,“只要活下去,很簡單的!不就一個琴師嗎?”
然後,便又沒了聲音,桑和害怕這只是曇花一現,怕他因此在寒冷中喪失意識,於是
又哄他說話:“你說說你的願望,你說你要轟炸地球,挑戰銀河系都行,你說話……別不說話!”
“呵,什麼願望都可以,天馬行空都可以嗎?”司馬惟盯著雪地的白色,眼睛漸漸要失去焦距,過了很久他嘆出一口氣,眼中竟然凝結出一滴淚來。
……
“我希望……我希望我從沒去過建康,沒去過朱雀樓,從未遇見她……”
“我希望……有個健康,溫柔,疼愛她的人陪她喝酒賽馬,陪她一輩子遠離紛爭,這個人,不必是我……”
“我希望……”
他的聲音一頓,精神中似乎受了什麼振奮,那往昔的所有都如走馬觀花,人生縮影都聚在此刻眼前,曾經的朱雀樓中談笑,曾經策馬奔於花海深處,曾經賭酒喝茶,曾經花街燈如晝,曾經嫁衣如火,曾經殘陽似血……
“不!”司馬惟突然瞪大眼睛,“不,我其實從不後悔命運。”
那滴淚終於從他眼睛中落下——“其實,我最希望的是下輩子和她再相遇,不知道我還有沒有那麼幸運,但哪怕讓我用一輩子的運氣來換這一個幸運,我也願意。”
……
走了很久很久,桑和力盡,兩人摔倒在雪地上。
然而風雪漸漸停了,太陽漸漸從雲端露出臉來,照在人的臉上,彷彿照見安寧人世。
“你醒了?”
耳畔有聲音傳來……誰在說話?她在哪裡?是阿頌嗎?
不,這裡不是蘇黎世,是她誤入的已過去的時光。
“過了那個山隘就到南陽了,這邊有晉軍鎮守,安全不少。”說話的人自然是司馬惟,他的臉色好了很多,正低頭微笑地看著桑和。
桑和慢慢坐起身來,伸手進幕離中揉了揉眼睛:“你……我……我們還活著?真好。”
“萬幸,風雪停了,我的毒逼出了大半,暫時無礙。”司馬惟站起身來,面向著太陽而立,整個人身上都散發出溫和的光芒,看得桑和心中一暖。
他忽然問:“那個時候,你爲什麼不走呢?你完全不用管我,你可以逃命的,我把所有藏匿之術能教的都教給你了。”
桑和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雪,攏緊衣襟,低頭看著腳尖,悶悶地說:“不知道,沒有爲什麼,我就是覺得我不應該放棄你……如果……如果非要找個理由,大概是你讓我想起了我喜歡的人。”
“被你喜歡的人真幸運。”
司馬惟艱深地笑了一下,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陽光落在雪地上,桑和不敢直視太久,怕雪盲,於是轉頭去看那些有色彩的東西。然而不知爲何,心中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她總覺得,好像有人在無形中注視著他們。確也奇怪,他們在雪地裡暈了那麼久,竟然沒有人對付他們,這太不符合常理。
其實,桑和哪裡知道,殺手隱於暗處,本應一擊中的,卻消弭于于心不忍,敗於無可奈何。
“你要跟我一起去建康嗎?開年就是清明節了,也許……也許你還能趕上去祭拜一下她。”這種安靜讓桑和有些侷促,她撓了撓頭,開口問道。
但是司馬惟只是看了她一眼,不語不答,他懷中揣著的那個錦囊裡有阿熾交給他的緊要東西,往後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不能隨便泄露行蹤。
可是看著眼前的姑娘頻頻回頭,司馬惟又覺得畢竟是生死與共的過來人,不搭理也有些說不過去,便支吾了一聲,向她招手,遞給她一個小盒子,然後帶過了話題:“你爲什麼一直戴著幕離?”
桑和摸了一下白紗,愣了一秒後笑道:“因爲之前起疹子,哎呀,你不說我都忘了,我已經好了,哈,不過我可不是什麼絕世大美女,你別想太多。”
反正她也沒什麼古人的男女有別的思想,說完,她便要去解下那幕離。可這時,忽然響起了一陣細碎的馬蹄聲,踏得飛雪橫濺。
“敵襲?”桑和手一頓,還是司馬惟機靈,立刻拉著她找藏匿物,“有敵人?敵人在哪兒?”
“敵什麼人?妹妹,你沒事兒吧!”雪地裡,遠遠傳來熟悉的聲音,桑和掏了掏耳朵,終於想起在哪裡聽過這個聲音了。
果不其然,不遠處,王頤帶著幾個人騎馬眨眼已至身前,下馬時儀態竟一絲不亂,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貴公子。他走近旁,不動聲色按著桑和的手,又把她的帽子按了回去。
“瑯琊王氏?公子頤?”司馬惟擡起頭來,傲骨錚錚,眼睛裡含著的目光,如同狼一樣具有攻擊性。再看桑和,表情有些複雜,“沒想到這位姑娘竟是王家的小姐。”
“哎,我不……”桑和那個大嗓門立刻要跳出來解釋。
奈何王頤並不給她機會,看似無意,實則不容置喙地打斷了她的話:“舍妹貪玩,離家多日,家母甚是擔憂,令我前來相尋,如今人已尋到,這便告辭。”
說完,還俯首,在桑和耳邊小聲慼慼:“我已經找到了斫琴大師,你不是急著修琴嗎?”
說到七絃琴,那真是戳中桑和軟肋,後者果然把剛纔的尷尬忘在了腦後,畢竟回家纔是大事。
而另一邊,司馬惟見兩人交頭接耳,在心中將桑和這個王家小姐的身份坐實了。他和王頤雖未相處過,但卻打過兩次照面,這個人,並沒有他表面看起來那麼溫和如玉。司馬惟變了臉色,拱手道:“後會有期。”
說來也巧,在邊境上晃盪幾日也不見人影的護衛,搜尋幾日,聽見有動靜,也往這邊靠了過來。司馬惟頭也不回走出十丈,遠遠地看見了他們。
越臨貼了過來,往後頭看了兩眼,低聲問:“主人,他們是誰?”
“快走,你們不是這個王頤的對手。”
等司馬惟離開後,桑和尷尬地擡頭,看著眼前這個外表溫和好欺負,但實際好像並不是這麼回事兒的便宜大哥。尷尬而不失禮貌地傻笑:“好巧啊,你怎麼來了?”
王頤忽然板著臉:“不巧,我回了建康聽說你的車隊在路上遇到了悍匪,便一路過來尋你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那一瞬間,桑和彷彿真以爲是哥哥在訓斥自己。
想想這個便宜大哥這麼擔心自己,還千里迢迢來救也是很給力,桑和癟了癟嘴,想不出反駁的話。
但王頤並沒有告訴她實話,這哪裡是剛巧,其實他早跟了她一路。
他往司馬惟離開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更加深邃,他只是不願意見她傷心欲絕——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她確實又救了你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