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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山跑死馬, 桑和這才體會到了,沒有快速交通的痛苦。
他們沒有傷藥,司馬惟的傷只是因爲天寒而拖延復發, 但不可能完全自愈, 兩人知道, 突破邊境纔是最大的難關, 如今鋪天蓋地的追捕, 必然只能走一些尋常人難走的路,才能擺脫追殺。但大雪封路,沒有補給, 他們能不能捱過都是個問題。
逃了幾天到了河東城附近,司馬惟開始發燒, 桑和找了個荒村草屋, 把馬車拆了, 支了火堆生火。反覆思量後,桑和決定冒險進城一次——畢竟她一直戴著幕離, 少有人見過她的真實面目,再稍稍給自己化個醜妝,只要不惹眼,混進城裡弄點藥應該還不成問題。
晨起雪停了,桑和正準備拿上琴開溜, 卻聽見背後傳來不大不小的聲音:“等等, 別帶琴, 會被發現。”
桑和也知道琴很惹眼, 但她要是沒了琴, 自己就是個手無寸鐵戰鬥力五渣的菜雞,萬一被抓住了, 又沒個主角光環,她不是要嗝屁在這裡。
司馬惟吃力的坐起來,擼起袖子,拆下幾個精巧的臂環:“過來,我給你帶上。”
哇塞,還真有這樣的寶貝!桑和立刻乖乖坐下,撩起袖子,仔細盯著那幾個小東西。因爲亂動,垂下的白紗落在司馬惟的手背上,不停掃來掃去,惹得後者有些不耐煩,“別動了,這個是保命的,按這裡,針很密集,中者即死,用的時候要小心。”
“知道了!”桑和拍了拍胸脯保證,也不知哪裡來的自信,腦子裡已經定位自己爲絕世暗器高手,“那我的琴就拜託你了。”
“快走吧,不然天黑前就回不來了,如果……如果危險,記住藥可以不要,食物可以不要,保命最重要。”
“姐是主角,死不了!”桑和也不再跟他多說,轉頭靈巧地從雪地上跑過,跑出去不遠,看見草屋外一棵枯萎的樹,桑和走過去,扒拉了雪,將自己的幕離藏好,這才光明正大走了出去。
等她一走,司馬惟窩在火堆邊,看著外面白茫茫的雪,眼神迷離。他一低頭,就看見那把被隨意扔在一邊的七絃琴,他也是個愛琴的人,看到琴絃斷裂,寶琴失格,心中便生起不忍,想著左右無事,不如看看這琴還能修不能修。
他抱過琴,忽然摸到琴尾,臉色大變——
“這把琴?”
“這是送給你的,小啞巴的琴不是在朱雀樓失火那日毀了嗎,我找人,做了把式樣差不多的。”
當然,琴不是他親自找人做的,但是以高亭王的名義向天下尋求名琴,那好琴自然是紛至沓來。而這一把,據說是一個雲遊的方士送來的。
後來,桑和在琴尾拿銼刀偷偷刻了個字,兩姓各取一半,組了個桉字,取義木植於安。還以爲他不知道。
再後來,大婚那日,桑和悲痛欲擲琴,卻終究不捨,只是琴依舊磕到了琴尾,桉字當中,留下一道磋痕。
而現在,司馬惟摸著琴尾的痕跡,渾身顫抖——“不可能,我明明看著她嚥氣了,不可能……不可能是她。”
而另一邊,進了河東城的桑和壓根兒不知道這琴還有這麼一出,她解下幕離,摸到臉上的疹子時,又高興又無語。高興是自己不用化妝,就這個鬼樣子進城別人都要繞道走,無語是八成八伶仃是怕藥效不夠,所以給她下了成倍的份,所以疹子起到了現在。
不過這倒陰差陽錯讓她有了依託,去藥鋪不成問題。可是,另一個問題又冒出來了——她沒錢啊!
上下翻遍荷包,就只剩從醒來就戴在身上來路不明的玉玲瓏,桑和仔細考慮了兩秒這個玉玲瓏,反正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不如賣了吧。
有了錢,桑和採買了一些食物,直接去了醫館。讓她納悶的是,街頭巷尾雖有告示張貼抽象野獸派畫風的通緝令,但卻並沒有巡查的人拿著畫像一個人一個人看。不過想想,興許劉聰見司馬熾這個大BOSS乖乖回去了,也就不再管自己這些蝦兵蟹將了呢?
她走了兩步,兩個行商從她身邊經過,小聲的議論。
“你聽說了嗎?劉聰在平陽,斬殺了懷帝,所有的晉臣都賜死了!”
“你小心點,這裡是河東不是南陽建康,要是被人聽到,一準把你抓去辦了,你看到那邊的通緝令沒!”
“你說得對說得對,我還是老實做生意吧,跑完這一趟我得回南方躲一躲,指不定消息傳到南方,這仗就要開打了。”
死了嗎?
桑和站在難得的日頭下,鼻子忍不住一酸,怎麼說也是生死裡過來的,縱使只有一面之緣——不,這種難過襲上心頭,又好像並不只是對一個萍水相逢之人的感情。奇怪!桑和想不通,她明明不認識司馬熾,連歷史課本上也沒見過,怎麼心口竟有些鈍痛?
等她身影消失在醫館門口,街角處,忽然轉出幾個人。
“公子,如你所見,桑小姐已經平安了。”
而被稱爲公子的紫衣人,擡起下巴冷冷盯了一眼:“還沒有,至少也要等到了南陽。官府的人不要理會,如果有江湖人插手,你們手法務必乾淨利落,不要被發現了。”
那些下屬紛紛點頭稱是,其中一人忍不住問道:“如今懷帝已死,江南必須另立新主,公子可是要趕回去同殿下共謀大事。桑小姐我們會暗中護送。”
“沒有那麼簡單。”紫衣的王頤轉過頭來,嘴角牽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眉頭久久不能展平,“且不說時機不宜,何況,司馬惟還在這裡,據探子回報,他是最後見過懷帝的人,難保不會生什麼事端,別忘了他也是武帝之子,這個心腹大患,我實在不放心讓他倆單獨一起。”
從屬看著王頤臉上的表情雖溫和,但眼睛裡卻摻和這殺意和冷氣,不敢多言,小心退到一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那位從來帶著似笑非笑的儒雅公子變成了這個樣子,手起刀落,刀鋒珠璣——也許是從兩年前吧,洛陽城破中,這個看起來弱不禁風的貴公子,竟然不可思議地從戰亂廢墟里,揹回了一具據說已經斷氣的女人的屍體。
而後,好像什麼都不一樣了。
桑和回了荒村草屋,從雪地裡扒拉出自己的幕離,一手提著個藥罐,一手拎著幾包草藥,徑直往屋裡走。
火已經熄滅了,冷風吹進來,她忍不住打了幾個寒戰,回頭瞧見司馬惟安靜的窩在角落,一副人事不省的樣子。桑和害怕了,扔下東西忙跑過去學著電視劇裡面的樣子又是摸脈搏又是摸鼻息,還好還好,還沒死。
正準備起身去生個火,倒騰草藥,忽然想起什麼,桑和又伸出手去摸了一把他的額頭——霍!燙得可以,打個雞蛋可以煎來吃了!
左右張望了一下,沒有趁手的工具,只能撕了一截衣服,包了些雪放在他額上降溫。許是這涼意刺激,讓他有了些意識,司馬惟下意識抓住桑和的手,呢喃:“是你回來了嗎?”
桑和分不清他話中的你實有另一層含義,只傻傻以爲在說自己,便應了一聲:“我藥已經弄回來了,但這裡環境惡劣,拜託你吃了要快些好起來,不然沒死於追兵之手卻死於寒冬,多不值得。”
她的話就像蚊子叫一樣,在司馬惟耳邊打轉,只聽得嗡嗡嗡的聲音,卻聽不清內容,但意識裡,他能分辨是個女聲。
高亭王府女眷很少,侍女看見他不是卑躬屈膝,就是繞道不吭聲,只有她——只有她纔會那麼吵鬧,也只有她,纔會願意跟自己說那麼多話。
“對不起,你別躲在荷葉裡喝得酩酊大醉了,也別在夜裡捂著被子偷偷哭,不要一個人坐在窗邊數落葉發呆,也別整夜不睡,如果你不開心,我讓你走好不好,我讓你走……”
“回建康去吧,或者去更暖和的南方。其實我有個秘密沒告訴你,你的那兩個侄子侄女兒並沒有死,我偷偷派人去,已經偷樑換柱劫了出來,可我不想讓你再跟過去有什麼糾纏,我一直沒告訴你,反正你都恨我……不差這一條。”
“我以爲你恨我,你怨我,你不喜歡我,可我碰到一個人,竟然跟我說,你其實很愛我。對不起,我竟未明白,我的心中竟再也容不下別人。”
……
桑和跪坐在冰冷的地上,直到腿腳因爲氣血不暢而發麻,她尷尬地盯著司馬惟,努力想掙脫他的手,可她越想掙脫,他反而越怕失去,抓得更緊。
“你是在說你的妻子嗎?”桑和嘟囔了一句,“聽這話像是在懺悔,可是又好像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懺悔,到更像是……更像是無奈和妥協?”
她想到司馬熾和伶仃,再想起他曾提過的亡妻,不由感嘆,這天下果真最不缺的就是癡情人。
十年生死兩茫茫,一個人活著多苦,要兩個人才能互甜。
“喂!我要去煎藥了!你再不放手你嗝屁了不要怨老孃!”桑和白了一眼,又使勁掙了掙,大喜,他手上的勁兒鬆了,忽然就掙脫開來!
而夢境裡,司馬惟見那個花一樣嬌俏的女子策馬而來,又倒在他懷中。
——我想了一下,一定要讓你欠我什麼,等我找你還的時候,我纔會記得你。
你說你要來找我,卻連夢境也很少入,你真的會找我嗎?
不自覺間,司馬惟的眼角竟然被眼淚潤溼,桑和瞥見,也是震驚不已,心中忽然一痛,她捂著心口,有些不知所措。正是這分遲疑,夢囈中的司馬惟見手中一空,懷中人逐漸虛化消失,他猛然坐起,清醒過來,正好抓住桑和的胳膊。
“不!不要走!”
隔著白紗,兩兩對視,半晌後,自知失態的司馬惟率先放手,但他很快又反應過來一件事情:“你這把琴,是從哪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