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了,月朗星稀,窗外枝椏搖晃,漸漸帶來三兩蟬鳴。
晚膳桑和沒怎麼大動,似乎從朱雀樓回來便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蕎兒端著八寶茶並配了些糕點進屋時,瞧見她正伏著窗邊的小桌擺棋譜,於是放下手中的食盒,走過去拿起剪子,一邊剪燭,一邊同她說話。
“我見小姐今日帶了許多茶餅,難不成都送給了那個小啞巴琴師?”
一提到那個琴師,桑和執(zhí)棋的手便頓在空中,眼底涌起波瀾,但蕎兒未覺,還在繼續(xù)自說自話:“小姐憑何對她那麼好,不過是個身無長物的窮小子,能有什麼見識,若說是琴技使然,這建康城中的大家可比比皆是,小姐若想習(xí)琴,只需跟老爺提一提,那可是排著隊的挑。”
只聽一聲脆響,桑和心中震撼,指尖的白玉子沒持住,落在棋盤上打亂了整個格局。一個從小貧苦,同病重的母親相依相持長大的鄉(xiāng)野孩子,緣何會有如此毒辣的眼光。連蕎兒能明白的道理,她卻還在自欺欺人。
這個小啞巴難道身份有古怪?那他潛在建康城中有什麼圖謀嗎?
桑和也只是半年以前和他打過爲數(shù)不多的交道,那時她出城踏青,小啞巴衝撞出,倉惶攔住她的步輦的情景還歷歷在目,他跪倒在她身前,請求她幫忙救治他病重將死的母親,她一念心軟,便搭了把手。
那日後,念他孝心,見人敦厚樸質(zhì),便有了結(jié)交之心,才稍稍熟絡(luò),可之後遇上省親,一去大半年,恍若隔世。
“小姐?”蕎兒輕喚了兩聲,桑和這纔回過神來,穿著短襪便跳到了冰涼的地上,握著侍女的肩膀,認真地道:“我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得了的事情要發(fā)生,你在這裡幫我看著,我去去就來。”
說完,提著鞋子便奔出了門。
朱雀樓。
桑和駕輕熟路潛了進去,轉(zhuǎn)角遇到出恭的小廝,隨口胡謅了一個藉口,便言是桑家急事來尋那位啞巴琴師,小廝沒有起疑,只道琴師在樓上休息,一整日未出。桑和賞了錢,又旁敲側(cè)擊問了些近來白日的事情,便打發(fā)了他,獨自登樓。
五月漸熱,桑和門口一站,踟躕一刻,悄悄推門而入。裡間打著竹簾,不知是否主人正在熟睡。桑和在外室晃了一圈,屋內(nèi)陳設(shè)如往日一樣簡陋,並未發(fā)現(xiàn)有什麼不妥。
她正大著膽子去掀簾子,心中忽然有些彆扭,雖說當朝人物狂放不羈,風(fēng)流灑脫,但她好歹是個驕矜的小姐,如今這舉動怎麼看怎麼彪悍不妥。
正這時,幾聲急啼之音,流矢破空而來,樓中霎時青煙騰起,桑和鼻翼動了動,暗叫不好:桐油!
沖天煙陣直上九霄,朱雀樓本位於建康城中主街上,壘起的樓閣一層疊一層,碧瓦飛甍氣勢開闊,未過多時,火勢幾乎已照亮了半邊天。
“小啞巴?小啞巴快出來!”
桑和也顧不了那麼多了,扯開竹簾就衝了進去,可內(nèi)室安靜,一個人都沒有。那一刻,她竟生出一種這人從未來過的錯覺。
這火勢來得怪異,顯然是有備而來,並且有意無意往桑和所在的位置燃,眨眼滿是濃煙,她剛想開口喊了一聲,便吃了一嘴的煙塵。
“走水了!走水了!”
朱雀樓裡響起凌亂的腳步聲,逃生的人慌不擇路,呼喊聲幾乎驚醒整條沉睡的長街。
“殿下料事如神,他們鬧出這麼大動靜卻撲了空,想必也不用回去覆命了。”原處,越臨和司馬惟遠遠看著,前者忽地冷笑,前一次的刺殺本讓他們憋屈,如今怎可讓這些雜碎得意。
司馬惟遠望著,攏了攏身上的披風(fēng),交代下去:“安排人去撲火,儘量不要傷及無辜,也……不要放過一個。”
“是。”越臨領(lǐng)命,“那殿下?”
司馬惟沒說話,忽然眉目一緊,他忽略了一個巨大的漏洞——這羣殺手當初追出洛陽能得手,不見得是碰運氣的蠢材之輩,如果屋內(nèi)沒有人,他們怎麼會如此輕易動手,中了圈套?
“殿下!”越臨大呼一聲。
司馬惟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是朱雀樓上小窗的位置,火光映照下,隱隱約約透出個人影,竟似個女人。他趕忙凝目細視,果然突生變數(shù)——是她!她怎麼會在那裡!
桑和往外衝,卻聽見火場裡有人不往外奔,竟似衝這邊來,隱有殺氣,她趕忙退了回來。
豈料,燒軟的樑忽然就塌了下來,驚慌四竄中,有個人扶著她的肩,將她往裡面一推,掃起掉落的木柱封堵住門,正好躲開飛濺的星火。
桑和看清人,驚呼出:“小啞巴!你沒事太好了!”
爲了尋這個琴師,連命都不顧了嗎?
司馬惟皺了一下眉頭,不想管她,可低頭瞧見她眼裡的星光,又狠不下心,只好牽著她站起。
來路火勢太大,出口也已經(jīng)封堵,只剩下臨窗生機,不然等濃煙再大,他倆會被薰死在這裡。越臨和其他護衛(wèi)不會坐以待斃混入撲火的人羣,見機行事下必定會有所接應(yīng)。
跳出去!——司馬惟用眼神示意。
桑和也不傻,自然明白現(xiàn)狀,一下子便懂了他的意思,但她遲疑了一下,平日裡她雖然愛悄悄坐在窗戶上,但卻不是從下飛檐走壁上來,而是這朱雀樓之大,窗外有一層窄道和雕花欄桿,能容人行走罷了。
“會粉身碎骨的!”
司馬惟可不跟她磨嘰,毫不留情要拽她,桑和卻反向拔足,竟是瞧見牀上那把桐木琴,要去撈來。
琴本來就是身外之物,不要也罷,這種琴,王侯將相府中比比皆是,雖是好琴,卻並未好到舉世無雙。
樑上一陣噼裡啪啦的聲音,木質(zhì)結(jié)構(gòu)本就維持不了太久,如此灼烤,支柱以摧枯拉朽之勢傾倒。那一剎,司馬惟當機立斷,反手一掌,桑和的手從琴邊擦過。他順勢摟住她的腰,兩個人齊齊破窗飛出。
桑和在震驚中回頭,眼睛裡卻忽然蓄滿了淚水,大聲質(zhì)問:“你不是曾經(jīng)告訴我,這把琴,就像你的生命一樣嗎?一個琴師愛琴如命。更何況這琴……你忘了你母親眼睛是怎麼瞎的嗎?”
她爲了你,扎草鞋,做活計,熬瞎了眼,才換來這把琴!
“閉上眼睛!連命都沒有了,你要什麼琴!”司馬惟冷笑一聲,對上她清亮的眸子也毫無愧疚。
桑和張口結(jié)舌:“你……你會說話!”
四面八方,埋伏的暗箭射出,司馬惟護著桑和在空中運功,足尖藉著飛箭之力,拂袖擋開那些冒著冷光的箭頭。
“越臨,清場。”
只聽一聲清嘯,遠處一聲白馬長嘶,那白影穿街而過,兩人正好落在馬上。司馬惟把桑和圈在懷裡,握著繮繩,策馬而去。
飛瓦屋脊上,有漏網(wǎng)之魚,循著白馬追去。夜已宵禁,如今的建康敵我難辨,又山高皇帝遠,司馬惟不便亮明身份,兩人在城門前止行。
“跳下去!”
司馬惟的聲音裡透著不可抗拒的威儀,桑和根本沒來得及,便被拋入內(nèi)河水中,剛想浮出水面撲騰一下,手腕便被另一隻溫暖的手握住,帶著她向下潛,順著水流往外遊。
難得如此明月夜,卻是殺人危機時。
待到浮出水面,桑和終於忍不住大口大口吸氣,只怕再晚一刻,肺就要炸了。
夜晚的郊外,樹影黢黑,不似城內(nèi)燈火長明,只能藉著些月色視物,便是連身旁司馬惟的輪廓都變得模糊不清。
“原來你不是啞巴!”桑和奮力鳧水,悶悶不樂。夜裡寒氣重,泡在水裡很快就手腳冰涼,桑和忍不住哆嗦,牙齒髮顫說話時差點咬了舌頭。
司馬惟把她帶上岸,看她冷得嘴脣發(fā)白,有些手足無措,他自己藉著功力能禦寒,卻忘了身邊還有個累贅。
遲疑了一下,他伸出手去:“把手給我。”
桑和警惕打量了一眼,還在磨嘰,已經(jīng)被他抓過去,兩人牽著手,一前一後走著。
熱流從手心裡透過,蒼茫的風(fēng)從身前刮來,竟也不覺得沁涼如冰。於是,她擡起頭,小心翼翼看著眼前那個人,那個沾了水的木面具還在他臉上,但就算沒有這個遮擋的東西,她也覺得看不清眼前的人。
“我不是你說的那個人。”司馬惟似乎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忽然停下腳步,將臉上的面具摘下來,這東西溼漉漉的,本就惹他不太舒服,“不是你口中的小啞巴。”
小啞巴的樣子桑和是見過的,這張臉再怎麼盯看,也不會改變,她不知道爲什麼鬆了口氣。
聽見她的嘆氣聲,司馬惟忽然回頭,俯下身瞇著眼打量她:“你這什麼直愣愣的眼神?怎麼,聽到我這樣說,你很失望?”
司馬惟呵出一口氣:“你,喜歡他嗎?”
“當然不!我們只是很好的朋友。”桑和聞言,靜靜地搖了搖頭,“那你是誰?小啞巴又去哪裡了?”
“我?我叫晏頌,也是個琴師罷了。”司馬惟的聲音忽然沉下幾分,像無盡夜空下,莽莽的風(fēng)颳過荒草,充滿幾分寂寥。他停頓了良久,才說出了那個答案,“你的朋友,死了。”
令司馬惟猝不及防的是,桑和突然掙脫他的手,蹲在這郊野的雜草邊,哭得很傷心。晏頌手足無措,他想去擦她的眼淚,卻礙於手邊空無一物,只能將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她是真的哭得很傷心,像任何一個那個年齡的女孩子,如此感性。
“那,那把琴豈不是他留下的最後一件東西?”桑和抽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司馬惟嘆了口氣:“琴與琴師同存同亡,那也沒必要留著了。”
情緒突然爆發(fā)而出,桑和跳起來大叫:“你怎麼可以這麼冷血!”
司馬惟偏過頭,不反駁,卻也不回答,只是冷淡地笑。在他眼裡,桑和這種質(zhì)問,就像小孩子問大人的愚蠢問題。他能做的已經(jīng)做了,不需要對任何人解釋,他做不到的,也不會去做,這也是原則。
遠處的天空中,忽然綻放出一點清冽的光,在光線昏暗的建康城外,兩人齊齊側(cè)目。
“那是……”桑和似有所悟,卻叫不出個所以然。
司馬惟突然慢悠悠繞到她身後,“這世間,有一種花,朝開夕落,就像這樣……”尾調(diào)被拉長,桑和雖然不知道他莫名其妙來這一句是作何爲,但仍被吸引過去目光,跟著他的手向前看。
“絢爛。”
他吐出最後兩個字,一道細小的煙花炸開,桑和瞪大眼睛,一道強力從脖頸處襲來,瞬間眼冒金星,倒了下去。晏頌拍拍手,看著趕來接應(yīng)的越臨。
“殿下,城中已經(jīng)妥當,不過從這次來看,只怕洛陽那邊,來勢洶洶!”
“無妨,”晏頌騰出一個手,扶住已經(jīng)暈過去的桑和,臉色卻不怎麼好看,慢慢轉(zhuǎn)爲鐵青,“拉攏不成,我又不願意像當年的三哥一樣成爲她的棋子,她自然想殺我而後快。”
越臨道:“殿下在建康已經(jīng)如此小心了,沒想到賈后的人還是能滲透得如此之快。”
“像桑家這個小丫頭都能看出不妥,精密訓(xùn)練的殺手怎麼會查不出蛛絲馬跡?”說著,司馬惟還看了懷中人一眼,“我本也沒打算瞞過這大小眼線,只不過是掛念那位老婦人罷了。”
“如今死死盯著洛陽的,可不止我們一個,齊王、河間王、成都王哪一個沒放點心思在那兒?近日趙王不是也入了洛陽,想這麼快棄子,是找到了更好的靠山吧,只是不知道這靠山,是不是真的牢靠。”
越臨打了個唿哨,附近放風(fēng)的護衛(wèi)都聚了過來。晏頌把人扔給他,吩咐下去:“把她送回桑府,我去同尹匯合。”
“收整收整,是時候回洛陽了。”
他把那木面具擲於地上,慢慢踏過,踩得粉碎。
再見了,桑府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