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9
十里金桂, 皎月凌空。
正值金秋佳節,建康城中熱鬧不凡。當初朱雀樓因失火,歇業了大半年, 而年後開張, 遊人竟一年多於一年, 如今燈火達旦, 拼酒賞月, 竟似不夜。
康衢長街上,兩人一馬,並道而行。
右邊的女子戴著幕離, 雖不見其貌,但聞音容, 也知姝麗。而右邊的男子廣袖寬袍, 摘去了面上的粗陋面具, 露出真容,豐臣俊逸, 眉眼陰柔。路人紛紛駐足,向他投去目光。
桑和走在前頭,回過頭偷偷將白紗掀了一條縫,眸光一轉,衝司馬惟吟道:“‘黃金絡馬頭, 觀者盈道傍?!f的是不是你呀?”
“身在江湖, 只說江湖, 我目下一人一馬, 蕭瑟飄搖, 何來奢靡富貴?”司馬惟瞧了她一眼,失笑。
見他竟有笑意, 桑和也覺得胸中暢快,揚聲問道:“晏頌,你這一次來,準備在建康小住幾日?算你運氣好,正遇上金桂酒起甕,我知道這建康城中最好的酒家翁,別人我可不帶他去!”
兩人穿過街巷,燈市繁華,行人摩肩接踵,桑和沒注意便被撞了一下,她下意識在腰上一摸,好在玉佩還在,可再一摸,又發現真少了一樣東西,趕緊低頭尋找。
那物什落得不遠,就在青石路面上,馬蹄子下。
桑和蹲下身去撿,馬兒驚了一下,揚著蹄子要踩,司馬惟忙呵斥一聲,拉住了白馬。
“照夜,你連我都要踩?”桑和咋咋呼呼地站起身來,佯裝著舉手要打,落在馬兒的鬃毛上卻成了輕輕撫摸,名爲照夜的白馬噴出鼻息,瞥過馬頭不理她。
“好在沒有踩壞?!鄙:鸵贿呎f著,一邊拿手仔細擦了擦,司馬惟低下頭,瞧見她手上拿著一個香囊,正是那個啞巴琴師交給他,他離開建康那一夜扔在她身上的。
司馬惟遲疑:“這個……你一直帶在身上?”
“是呀,不是你送我的嗎?”桑和湊近旁,拍著心坎兒道:“你看我多好,一直貼身收著呢,晚上睡覺就放在枕頭旁,一夜好眠!謝謝啦!”
“這個不是我做的,是你那個朋友……他想送給你的。”
他不是個愛佔便宜之人,也並未想過借花獻佛,當初不過是推測一番,物歸原主,算是幫人了一樁心願。
桑和聞言,先是迷惑,慢慢纔回過味來:“我想起來了!”
“我小侄子年幼體弱,時常生病,那些日子,時常哭鬧不止,偏偏瞧見我,便止住了啼哭,喜上眉梢,這小傢伙兒我又喜歡得緊,我便幫著嫂子看了幾日。結果心力交瘁,夜裡有時候醒來便難以入睡,落下了頭痛的毛病?!?
“說不準是視你爲洪水猛獸?!彼抉R惟頷首。
“喂!你這個人怎麼這樣,拐著彎兒罵我!”桑和忿忿不平,擡起腿想狠狠踢他一腳泄憤,司馬惟卻躲開,害她差點被馬蹄絆倒。
桑和理了理衣裳,站直身子繼續道:“後來有一日去朱雀樓,我跟小啞巴提了一下,沒想到他竟然放在了心上?!?
說到這兒,她眼底染了一層哀傷,伸手拽了拽司馬惟的衣袖:“喂!我們去買點兒好吃的,明天去拜祭一下小啞巴吧?!?
“我記得他特別喜歡吃酥餅,但是每次都偷偷省給他娘吃,噢,還有玲瓏果……哎,那邊那家鋪子就有賣,還有上等的清酒?!?
桑和拽著他往前走,卻沒拽動,見司馬惟還駐足原地,不由疑惑:“你……怎麼了?怎麼……不走?”
“沒事。”
那時,她並不能讀懂司馬惟眼底的情緒。連司馬惟自己也不懂這一抔心緒,只覺得這本是無關緊要,不喜不悲的小事。
兩人走出十丈開外,桑和還拽著他的袖子,這讓他有些不自在。
“你可不可以放手?”
“不放?!鄙:妥サ酶o了。
“那你能不能別用這種慘兮兮地眼神看著我?”
桑和搖頭:“不能?!?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她神神秘秘湊過去,踮起腳,想在司馬惟耳邊悄聲說,卻沒想到腳下不穩,乾脆整個人抱著他的手臂。
“嗯?”司馬惟甩了兩下沒甩掉,也就任由這個小丫頭掛在自己手臂上。
桑和嘻嘻一笑:“晏頌,我沒帶錢!”
“……”
桑和踩著小徑,一蹦一跳走在前面,霧氣溼重,司馬惟怕她腳滑摔跤,走在後頭盯著,見勢不妙,便稍一出手,拉住她斗篷的帽子。
城外青冢,芳草一年比一年茂盛,桑和曾笑著說,這是因爲小啞巴一生向善,連草木也感其精神,來世他必定能投胎富貴家,一世健康無憂。
兩人走進,把食盒往地上輕輕一放,拿出酒盅,將盛滿的清酒灑在墓前。
“小啞巴,我們來看你了!我又找到了兩本曲譜,可惜今天沒帶在身邊,等我回去燒給你,就當是今年的中秋禮物。”桑和揭開蓋子,一邊把酥餅,玲瓏果往外拿,嘴裡一邊唸叨不停。
說著說著她似是想起什麼,趕忙從腰間解下那個香囊,在空中揚了揚,心中坦蕩蕩:“聽說這是你留給我的禮物?我很喜歡,謝謝你,小啞巴!”
相比桑和的聒噪,晏頌只是緩緩移步上前,伸出手掌撫摸過粗糲的石碑,在心中嘆息。他一回頭,只見桑和正笑瞇瞇地瞧著自己,登時避過了她的目光,可又覺得自己這舉動甚是幼稚,忍不住失笑。
“你牽掛的人如今只剩下她,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看他還在發愣,桑和伸手在司馬惟眼前晃了晃,彎了彎眉眼揣測:“喂,你這什麼表情?你是不是在偷偷說我壞話?”
司馬惟伸出手來“居高臨下”拍了拍她的頭,難得不正經一次:“是呀,我說,桑和昨天又喝酒賭錢了,輸了三百錢?!?
“晏頌你胡說八道!”桑和怒目圓睜,朝著司馬惟身後就是一拳,打就打,還不忘壓低聲音辯解:“我明明只輸了三十錢!究竟是誰輸掉了一塊白玉的,你竟然惡人先告狀!”
司馬惟朝她額頭狠狠彈了一下:“女孩子不要賭酒賭錢!”
“那多無聊?”
“那就找點事情做。”司馬惟不以爲意。
桑和絞盡腦汁,覺得自己實在對女紅之流沒有興趣,父親又再三告誡她要端淑,不得舞刀弄棒,那她還能做什麼——“嫁人嗎?”
司馬惟突然停下腳步,致使身後那個正苦苦思索的人兒猝不及防撞到了鼻子,桑和擡頭瞧著他的表情,莫名有些心虛:“你……你幹嘛這樣看著我?”
只是剎那的功夫,司馬惟又恢復了那幅漠然的模樣,冷笑一聲:“你這樣的人也會有人娶,誰敢娶你是等著府上雞飛狗跳嗎?”
“喂!”桑和追上他的腳步,兩個人越走越遠:“越說越離譜!哼!如果照你這麼說,我要看誰不順眼,我就嫁給誰,去把他府上搞得烏煙瘴氣!哼……我第一個看不順眼的就是你晏頌了!”
司馬惟深深瞥了她一眼,眼底裡偷偷藏了笑:“不說這個了,我前不久碰上關外的商隊,買了兩匹好馬,賽馬去不去?”
“去!多好的馬?有照夜好看嗎?”桑和拍了拍他的手臂,眼睛彎得似月牙。
“你爲什麼買了兩匹不是一匹?”
“如果我贏了有沒有什麼彩頭?”
……
晏頌有些不耐:“你怎麼問題這麼多?!?
千年一夢,夢醒方知。
晏頌看到了拆掉的那個被扔進垃圾桶的快遞盒子上寫著——寄件人,知子塵暄。
他知道,是那個花哥。
桑和打開遊戲,好友列表中那個花哥正好在線,想想無論如何都得禮貌性回覆一下,便點了密聊:“謝謝你,香囊我收到了,很漂亮?!?
“你喜歡就好,最主要是能幫到你,”很快,回覆就過來了,花哥如是說,“不過還是要多說一句,如果老是像上次一樣失眠,還是得去醫院?!?
“你這是職業病嗎?”桑和失笑,看了看他的位置,從楓華谷到了萬花,又從萬花飛到了成都,每一次時間都差不多,剛好卡十五分鐘的神行千里。
桑和:“在做什麼?”
“你別說,還真是職業病,我在採藥,成都這邊枸杞蠻多?!被ǜ缫蝗缂韧戒佒睌?,猝不及防拉著她便說起了遊戲裡的草藥……白朮哪裡有,有什麼藥效;紫蘇又在哪裡,有什麼作用,簡直如活地圖一般,哪種植物長在哪一塊兒區域,他幾乎都瞭如指掌,以至於桑和毫不懷疑這個人專精了採草生活技能。
講得太投入了,不小心密聊就刷了屏,等花哥反應過來時,通篇都是自己打的字。他逮著鼠標往上翻了翻,果然沒看到桑和的回話,突然就有點慌。
“你還在嗎?聽我說話是不是很無聊。”
“不無聊不無聊?!鄙:凸室饪囍槪瑑刃暮翢o波動甚至還有點想笑,“知識大爆炸,像聽了一集中草藥科普大講堂,你看過故宮那個很棒的紀錄片嗎?你這個完全可以取個姊妹名叫《我在劍三挖草藥》。”
此話一出,老實人花哥忍不住紅了臉,不僅尷尬,還有些窘迫,“那……那我不說了,我們說點別的?!?
“好了,開玩笑的。真話是你剛纔講得一板一眼的樣子,讓我想起了我哥哥。”桑和頓了一下,深吸了口氣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生怕自己隨時會失控,“在我小的時候,我媽嫌我煩,就把我甩給我哥,讓他哄我睡覺,我哥哥那時候已經識字,就拿著故事書給我講睡前故事,可我不懂事,不僅找茬,還老是拆他的臺。”
“哥,麪包樹上真的有面包嗎?”
“哥,麪包是長在樹幹裡面的嗎?”
“爲什麼老虎和兔子可以生活在一個村莊裡?老虎不吃兔子嗎?”
……
哥哥被問得不耐煩,就會抓著她的手臂推她躺進被窩,再一把扯過被子蓋上:“哎呀,你好煩呀,問題少女!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把你從窗戶扔出去?!?
桑和縮在被窩裡,抓著小被子,露出兩個深邃的眼睛,看他一臉嚴肅地模樣,當真被嚇到了,小心翼翼地問:“哥哥,那你明晚還給我講故事嗎?”
“講講講!”桑頤把書往桌上一摔,一副“我現在脾氣很大”的樣子竄出門去,可就是這個每次被煩到爆炸的人總是不忘順手按掉吊燈開關,躡手躡腳帶上門。
雖然桑頤總是嚇唬她,但卻從來沒有真的那麼幹過,從小到大連打架動手都沒有過,反而還處處護著她。
“你哥哥看起來對你很好。”花哥忽然說道。
桑和愣了一下,以往她都會迴避這個話題,連晏頌她也不曾說過,更不曾露出那種悲切,因爲她不想讓人同情。而現在,她竟能直面悲喜,臉上漸漸浮出幸福的笑意。
“是呀,所以有時候,我會很想他?!?
引用詩歌:
相逢行,屬《相和歌·清調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