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5
“建——康——”
桑和仰頭, 掀起白紗裡望著九尺高的巍峨城牆,一眨不眨盯著城門上斑駁的斫痕。作爲一個現代人,一路行來要麼見著是戰火摧折的斷壁殘垣, 要麼是途徑簡陋的小鎮驛站, 此刻隔著時光凝視這六朝古都, 終於忍不住發出一聲喟嘆。
“這建康城……”桑和站在正中央, 透過城門往裡張望, 前面是康莊大道,筆直向前鋪陳,似乎沒有盡頭。兩邊商店林立, 行人無數,四處可見富庶。
王頤見她停下, 緊張得不禁微微皺起眉頭:“怎麼了?這建康城有什麼不妥嗎?”
他仔細打量桑和的表情, 不放過一個細節, 似乎想從中看出蛛絲馬跡,可桑和除了滿眼的茫然, 並沒有任何不妥,他心下才鬆了口氣,只當自己多想。
“沒有沒有!”桑和忙擺手,話不敢多說,她這個現代人跑這兒來裝逼, 能不能宮斗升級打BOSS她不知道, 但絕逼會被當作神經病的, “我就是覺得……這城牆氣派中不失韻味。”
王頤盯著她的眼睛笑著問:“你以前從未來過建康嗎?”
去過南京算嗎?
桑和擺首, 王頤看在眼裡, 心中更加安心,便引著她進了城, 直奔朱雀樓而去。
“小二哥,我們想見你們老闆,哦不,你們樓主,不知可否引薦?”桑和心急火燎,直接抓了個跑堂的詢問,可奈何人家一副狐疑的模樣,把她推搡開:“去去去,哪兒來的毛丫頭,朱雀樓只有掌櫃,哪兒來的樓主?”
桑和立刻回頭,向王頤投去質疑的目光。後者站在廊柱邊,把玩手中的笛子,衝她挑了挑眉毛,忽然抓著她胳膊湊到耳邊:“世外高人都有些怪脾氣,哪有那麼容易見到,你傻不傻!”
“就你聰明!”
桑和瞪了一眼,白著臉兒要走,王頤拿笛子輕輕敲了敲她的腦門,推著她的肩往外走:“城西那家釀酒鋪子的老闆和我賭酒輸了,向我透露過他同這朱雀樓的樓主曾有過一面之緣,我們去見見他,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一定能幫到我們。”
雖是半信半疑,但眼下似乎也沒有更好的法子,桑和只能抱著琴,又被他從朱雀樓忽悠到了什麼城西酒鋪。
酒鋪很乾淨,設在一個小院兒裡,極爲雅緻,看得出老闆是個不媚俗的人,這酒館大概爲有緣人而設,並不爲迎合賓客而開。
兩人進了店,點了兩壺清酒,店裡這個時辰幾乎沒什麼人,老闆親自煮了酒送過來。屋裡通風不好,桑和覺得有些悶,伸手摘掉了頭上的幕離。
送酒的老頭正對上她的容顏,動作一遲,手上的酒盞便打翻在地:“姑娘!”
還是王頤眼疾手快,將杯盞接住,不動聲色地示意,然後放在桑和身前的小桌上,開口迴應,但話確實對著酒翁說的:“老鐘頭,這是舍妹。”
“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老鐘頭忽然發問。
桑和順口接了一句:“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桑和是也!”
老鐘頭沉默,轉頭看向一邊的王頤,只見他坐在榻上,懶洋洋拿起酒盞衝他頷首。老頭忽然暢快大笑:“哈哈哈,真是個標緻的小姑娘!失禮了,今日老夫請你們喝酒,當是賠禮!”
“最是人生寂寞如雪,未曾想轉頭皆是空,萬事還能重開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鐘頭走遠了,仍能聽見堂內傳來他信口胡謅的短歌。
桑和不明所以,撓了撓腦袋:“他怎麼就自嗨起來了?尷尬!”
兩人飲了酒,小坐一會,聽老鐘頭講這建康城裡的八卦事兒,不一會就扯到了朱雀樓和那個神秘的樓主。
老鐘頭侃得眉飛色舞:“傳說那樓主手眼通天,富可敵國,我雖與他有一面之緣,卻也遺憾從未見過他的真面目。”
“當真這麼厲害?”桑和有點不信,生怕自己其實不是穿越到了晉朝,而是跑到了什麼無厘頭的武俠玄幻小說中,什麼XX樓主,XX宮主,一巴掌下去,整個武林都要抖三抖那種,“那……那這麼牛逼,豈不是很難見到?”
老鐘頭搖搖頭:“非也非也,說難也難,但也不是完全沒機會。”
“你們看長街上擺著的金盞菊了嗎?”老鐘頭緩步走到門口,指著遠處的大街,桑和這才注意到,沿街擺了不少這樣的花,似乎正是從朱雀樓一路延伸至此,“明日重陽盛會,朱雀樓主會出一題以娛衆賓客,誰能按要求完成,便能得樓主一諾,屆時你們再請見一面便可。”
桑和可苦惱了——她可是文也不行,武也不行,要是些咬文嚼字,酸腐文章,那可如何是好?想著想著,她覺得酒勁上頭,昏沉不已,往桌上一磕,呼呼大睡過去。
王頤同老鐘頭相視一眼,緩緩道:“這丫頭就勞先生您照顧了。”
“不敢當!公子的吩咐,在下必當竭盡心力完成。”老鐘頭往後退了一步,向王頤行禮,“只是沒想到,桑小姐竟然還在人世。”
王頤低頭看著她安靜的睡顏,微微一笑,可笑容過後,卻是半分不退的冷厲:“你今天的話有點多,老鐘頭,聰明一世不如難得糊塗。”
“公子多慮了,我自不會插手,在下只是助公子完成殿下的大計。”老鐘頭擡起頭,回話竟不卑不亢,隨後,從懷中取出一支竹管,開啓蠟封,遞了過去,“公子,探子回報,人還沒走,至今還在五里驛徘徊。”
王頤轉動手中的酒杯,低眉垂目,臉上的神情忽然都落在了陰影中,辨不清:“建康城外,我已經和他打過一次照面了,可惜啊可惜,守著一座空墓又如何呢,都抵不過他當初犯下的錯誤。”
次日清晨,桑和醒得很早,昨日雖飲酒昏睡,但似乎並沒有頭痛昏沉之感,於是伸了伸懶腰出了屋子,見王頤已經站在庭院中觀花賞紅葉。
看她出來,王頤同平日一樣笑著招呼她洗漱吃早點,桑和也未有疑心,反而因爲要上朱雀樓答題,突然迸發考前綜合徵,焦急得在院子裡走來走去。桑和心裡先入爲主,她既沒有出色的語文功底,大學唸的也不是中文系,那題肯定是答不過古人的,現在只能寄希望於眼前這個人是個學霸了。
反觀王頤,他瞧著桑和臉上一秒變化三個表情,有些無可奈何。
出了門上了街,才知這朱雀樓前車水馬龍,人流不息。
“人這麼多?”
桑和仗著身段靈巧,先一步擠了過去。可是上看下看,也沒看到掛出什麼橫幅卷軸上書試題,滿座都是吃瓜嗑瓜子看戲說段子的,哪有人提筆展紙一副要書寫的樣子。桑和一臉黑人問號,隨手拉了個門口的漢子,問道:“這位小哥,今日這朱雀樓出的什麼題呀?怎麼不見人作答。”
“姑娘一看就是外來的吧。”小哥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把嘴裡的瓜子一吐,伸手指著一側,“也就哄哄你們這些外來人瞎熱鬧,在建康誰不知道,朱雀樓出的題,那可是刁鑽古怪無所不有,所以從今兒往前數,能得這主人一諾的人,一個手就能數得過來。”
桑和順著他手指往裡瞧,之間兩個廊柱之間綁了一根紅綢,讓人鬧不明白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這時,王頤已跟到她的身邊,聽了這小哥的話,不動聲色將她小心護在人羣中:“稍安勿躁。”
果然,那人精似的掌櫃很快就跑了出來,好在也算是個清雅之地,到沒有那種敲鑼打鼓的稀罕勁兒:“大家都知道,逢年過節朱雀樓起的規矩,設個彩頭,能者得之。未得,也不打緊,主要是圖一樂。”
“至於今日何樂……大家且看這根紅綢,屆時對面會放置酒壺,前面會掛著箭囊,三輪投壺。”掌櫃清了清嗓子,念唱道:“不過,這可不是普通的投壺,這是——盲投。”
一時間,朱雀樓裡響起窸窣的交談聲。
“盲投?閉著眼睛投壺?”
“他孃的我睜著眼都不一定能投得進,還閉著眼睛投,直接給插柱子上了吧!”
……
“大家別急,”掌櫃看樓裡的客人都疑惑不解,出言安撫,“所謂盲投,兩人一組,一人講,一人投,不許越過紅線,只能待在原地,總數最多者勝。”
好在,還有勝者,總比無解之題來得好,桑和朝王頤看了一眼,一時不知該喜該憂。後者沒有動,似乎在觀望。
很快,就有躍躍欲試的人上前投壺,運氣好的,九支箭能中一兩支,運氣不好的,鬧了不少笑話樂子。直到兩炷香後,終於有兩個會些武藝的江湖人,投中了六支箭,至此,再無人能破此記錄。
倒不是沒有人武藝高過這兩人,而是這題除了配合和力度把握,著實強人所難,需得講些運氣。除此之外,名曰盲投,那麼三次酒壺的位置是不定的,並且位於三個高度,地面,齊胸,更高之。
約莫站了半個時辰,王頤忽然開口:“我們也去試試吧。”
桑和背後揹著琴,一副“便秘”的表情,低頭跟在他的後面,不知心裡該默唸“早死早超生”還是默唸“上蒼保佑”,最後只得深吸一口氣,推著王頤的胳膊:“要不……要不你來投……”
這東西她是真的不太會。
然而王頤含著微笑沒開口,而是直接拉住她的胳膊,帶著桑和身前一轉,直接令她站在了線外:“你信我嗎?”
他的眼睛明亮而有光,桑和愣了一下,雖然心中的擔憂因爲他的自信緩和不少,但仍然持有懷疑,嘴上嘟囔道:“不信也得信。”
待取下幕離,用絲綢蒙上眼睛,手中握著實打實的箭矢,桑和這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緊張,緊張到手中的虛汗竟浸溼箭桿:“我……我我……”
“別怕,”王頤伸手按在她肩上,語氣溫柔而篤定,“我會幫你。”
投擲開始,桑和深吸一口氣,豎著耳朵聽他的號令。
“上一點。”
桑和不確定地往上移了一些。
“左一點,對,再回來一些,對,就是這個角度,再往上一些。”王頤吐詞清晰,桑和也完全按著他的節奏來,突然,他語氣急轉:“手臂別動,投!”
桑和被突然拔高的音調嚇了一跳,下意識將手中的箭矢投擲了出去,只聽“咚隆”一聲,正中酒壺。
“好啊!”滿座譁然。
桑和聽著喧譁,心中受了鼓舞,咧著嘴,朝著王頤的方向笑了一下,緊緊握住拳頭。下來兩支,她竟然都分寸未失,全部正中酒壺。
到第二輪,酒壺掛到了齊胸高度,桑和身高不夠,座下的人都覺得這一會準沒戲。誰知王頤變戲法似的,弄來了一張矮幾,將它往桑和腳下一墊,局勢忽然就變了。
“只說是原地,可沒說不能使用別的工具吧。”
那掌櫃被他堵得啞口無言,也就默許了他的動作。
桑和扶著他的胳膊站在矮幾上時,壓低了聲音:“王大哥,真的沒問題嗎?”
“沒問題。”王頤笑道,在他耳邊輕聲說:“有我在,保你全中!”
桑和下意識吐槽:“牛皮還能這麼吹?老哥你這是過度自信還是準備開掛啊?”
話雖這樣說,但第二輪開始後,兩人仿效上一次的套路,果然如得了buff加成,配合無誤,順利拿下了三支箭,與之前那記錄持平。
這下,連桑和也不得不拜服於王頤毒辣的眼光之下,感嘆這人不僅眼力佳,對力道的把控和對桑和身體機能的估計都達到了令人驚駭的程度。
到了第三局,滿座的賓客又開始譁然了,只見那酒壺被掛得老高,目下根本沒有能踩墊的東西。會些武功的人,能使用輕功飛上去,可輕功不是憑空而立,那也是要借力的,所以饒是武功高清,也沒有法子。
王頤摸了摸下巴,遲遲沒說話。桑和聽到嘈雜的交談聲,也有些拿不準,忙問道:“怎麼了?這一次很難嗎?”
“有一些難度。”王頤沉吟一刻,“這酒壺掛得太高,已經超出了矮幾的範圍,再墊桌子只怕是投壺不成反成雜耍了。”
桑和反應很快,聽他這麼一說,立刻知道問題在哪兒了,壺口不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饒是王頤眼力再毒,也沒有辦法幫上忙。
可是,別人做不到,不代表她桑和做不到。她本來就是這個世界的一個BUG!在賓客的注視下,桑和解下背後的琴,左手扶著抱在懷中,將小二遞過來的三支箭一同抓在右手中,偏頭衝王頤道:“也許可以試一試,但只有一次機會!我不知道能堅持多久,王大哥,拜託你了!”
王頤瞳仁猛然一縮,只見桑和輕輕撥動琴絃,一道青光鋪陳開,她整個人憑虛御風漂浮了起來,正好飛到了酒壺懸掛的高度。
“就是現在!”
桑和一喊,王頤立刻配合她下達指令。她心裡緊張到了極點,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兒,要知道,青霄飛羽根本堅持不了太久。
也許是因爲抱著琴,也許是因爲緊張,桑和試了好幾次都沒能達到王頤說的位置,她心中不禁有點急了。正這時,只覺得身子的重量開始加深,桑和終於聽到了那個渴望的聲音——“好,就是現在!”
下落的前一秒,桑和把三支箭猛然朝前一擲,許是用力過猛,整個人往前傾斜,眼看就要撲倒在地。
而身後的三支箭,只有兩支投中,第三支偏離了航道正好砸在酒壺的邊沿,堪堪欲落。
王頤想都沒想,足尖一旋,飛起將桑和攔在懷裡。而他揚起的寬袍廣袖,正好擋住視線,悄然用內力將箭矢挪了回來。
“全中啊!全中!”
“哇!姑娘好樣的!”
滿座譁然!
桑和聽到喝彩,剎那欣喜若狂,扶著他的手臂,脫口而出:“阿頌!你們長歌門……”
話音戛然而止——阿頌?晏頌!是了!是他呀!桑和心中忽然頓悟,那個思念的人,她朝思暮想的人,她想要修好琴回去見的人!
綵綢在下落中被吹飛,桑和對上王頤的臉,忽然鼻子一酸,竟然想流淚,那一刻,她眼裡寫滿了失望失落,又那麼孤獨。
爲什麼不是他呢……
王頤似是裝作沒見著她的眼裡的情緒,帶著她堪堪落在原地,樓中有人喟嘆神仙眷侶,但只有他知道——不過是苦澀自知。但他沒有怒也沒有難過,只是一如既往地溫柔地,伸手幫她把吃到嘴裡的亂髮撥開,伸手將幕離取來,輕輕戴在她的頭上。
“喜極而泣也不用怕,現在哭鼻子的話別人就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