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4
又一日, 船終於快行駛至建康。桑和早起出艙,見寬闊的水面起了一層白茫茫的霧氣,兩岸的景緻都睜眼不見, 她坐在昨日王頤側臥的位置, 看著能見度不足兩米的江水, 忽然起了思念。
……可她在思念誰呢?那個名字突然到嘴邊卻想不起來了。
相和辭……蘇黎世……老琴爹……
繚繞的白霧中, 笛音飛落, 盤桓不去。桑和回頭,王頤今日穿了一身白衣,立在船尾同她兩兩相望。他雙手持笛, 眼神竟有些迷離,讓人看不清楚。
“王大哥。”桑和喚了一聲, 這脫口自然無比, 可心裡又覺得哪裡不對勁兒。
眨眼的功夫, 王頤已向她走來,語氣溫柔:“在想什麼, 笑得這麼開心?”
桑和如實回答:“我……我在想一個人。”
“是你的心上人嗎?”
桑和的臉飛快地紅了,難得露出羞怯的姿態,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回了一個“是。”
“是……是……”她用手指敲了敲頭,有些急了,那個名字怎麼就想不起來了呢!他叫什麼名字?我怎麼可以忘記他!
王頤嘆了口氣, 將她使勁敲打腦袋的手拉開:“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了。”
桑和甩開他的手, 凝視著將她重重包圍的白霧, 蹲下身來拼命讓自己保持清醒——“霧, 起霧了……不對, 不對勁!不對!”
看她痛苦的樣子,王頤的眼中閃過一抹痛色, 他跟著她蹲下來,甚至半跪在地上,扶著她的肩一邊安撫她,一邊盯著她眼睛一字一句道:“快到健康了,妹妹你忘了,你的琴壞了,我們這次出來遊山玩水就是爲了尋訪名師修琴的。”
“不是這個原因,”桑和努力瞪大眼睛,麻木茫然中竟泫然欲泣,“不……不是遊山玩水,是……是要見他,我一定要再見到他!”
熱淚從眼眶中滾落,桑和向前一撲,撲落在王頤的懷中,昏厥過去。而後者,失望和失落交加,輕輕伸出拇指,拭去她殘留在臉上的淚。
“你竟對過去如此執著嗎?”
“你已經死過一次了,又重獲新生,爲何不願從頭開始呢?”
桑和醒來時,自己正躺在榻上,腦海中浮現出一層又一層雜亂的記憶,她分不清那種無知的恐懼感究竟來自夢還是現實。
穿好鞋,奔出船艙,水上的霧氣漸漸淡去,陽光從雲層裡破浪而出,照在人身上,卻暖在心裡。王頤站在船頭,背對著她,負手而立。
“王……額……王頤。”
紫衣人聞言轉身,甲板的高度差讓他顯得遺世獨立,少了幾分煙火氣。他彎了彎眼睛,笑得很暖:“快看,前面就是建康城了。”
因爲無法從水路直接進城,兩個人在最近的渡口下了船,本打算直接從官道入城,但王頤忽然改了主意,拉著桑和繞了一截路,說附近山上視野開闊,正好能俯瞰整個建康盛景。
桑和心想,反正不急在一時,便也抱著琴隨他閒庭信步,登高望遠。
而山下的密林裡,佇立著兩座孤墳,左邊的墓舊一些,周圍青草茂盛,而右邊那座是去年才立,不過是座衣冠冢,墓主人的屍首始終未找到。
不遠處有人撐傘,緩步而來,在墳前解下酒囊,清酒落地,寄一片相思。他本陰柔的臉,更加蒼白,盯著墓碑上的字似要滴出血來,一遍又一遍摩挲碑頂。
“桑和啊桑和,若非親眼所見,我竟要以爲你沒死,還在這建康城中。”持傘人又走進些,靠在碑上,喝一口酒,倒一口酒,彷彿兩人對酌,“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在這亂世,竟讓你屍身都無法保全。”
洛陽城破,他浴血抗敵,本打算與這座城同生同死,但他怎麼也沒想到,她來了,送來最後的擁抱。他始終都忘不了,她策馬而來的樣子,一如多年前他們一同策馬踏青。
“明年的清明怕是等不到了,我於平陽城的部署已成,這個冬天一過,不能再等,勢必要救出阿熾。”似是想起曾經撥開荷葉笑嘻嘻拋投蓮子的模樣,司馬惟彎了彎脣角,眉眼都如化開的水一般溫柔,他用手再度摩挲粗糲的石碑,“阿熾你是見過的,那一年他還來過王府,你躲在蓮舟喝酒睡大覺,想用蓮子砸我,卻錯砸到了他。”
“幾個兄弟裡面,他素與我親厚,所以桑和,我必須要去救他。若我還能活著回來,再來看你,若是不能,桑和,九泉下,你是否肯來相見,又是否肯原諒我?”
“若我不能回來,我許你下一世如何?”
六棱山亭上,桑和停下歇腳,遠望一片花海,西風驟起,摧殘了無數花枝,漫天飛舞,竟似下了一場白雪。
她扶著闌干眺望,瞧見花海中有人撐傘而立,微微將傘檐擡起,從下巴,再到脣角。
“王頤,你看,那邊有個人,撐著把傘,可怎麼看不像個貌美的小姐姐,倒似個男的!”桑和隨口一說,但又瞧不清楚,身子又往前探了探。
王頤快步走來,本想提醒她闌干年久失修,但順著她的目光往下看,果然見那持傘人朝這邊看來,他心中忽然洞明,嘴角不自覺浮出一抹深長的笑意——果然是你啊,司馬惟。
“你可小心別摔下去了。”趁桑和還未反應過來,他抓著她的手腕一帶,整個人轉到桑和身前,背對著司馬惟,正好擋住兩人的視線,剎那間又伸手往旁邊的花枝上一摘,拈來一朵嬌花,交到她手中,替換手中掀起的白紗,“你想要花,我替你摘。”
桑和徹底懵逼了,癟了癟嘴角,跑開了:“我沒有要摘花啊?大哥你別加戲好不好!”
司馬惟擡頭,只見男女相約,男子背影寬厚,簪花柔情,女子低頭,幕離的白紗曼妙,他不由搖頭失笑——這世間似水柔情,卻都不再屬於他。
早就不屬於他了。
永寧元年,司馬倫謀逆,被賜金屑酒於金墉城,凡是與參涉謀反之事者,皆受到牽連,桑家就是其中之一。
桑家按叛亂論處,男女皆斬,旁系充軍。
同年,司馬惟娶桑和爲高亭王妃,偷龍轉鳳,移花接木,保下桑家唯一的血脈。
“你要我茍且偷生?”
紅燭搖曳,喜房裡卻一派清冷,桑和穿著嫁衣,單手持劍,雙目垂淚,帶著恨意:“我要嫁的人就是你?呵,你們司馬氏一族兄弟鬩牆也罷,亂這天下也罷,可就因爲我家與趙王結有姻親,就可以不問緣由,牽連致死?”
司馬惟慢慢走近,幾乎用胸口抵著劍尖:“對不起,我救不了他們,我能救的只有你。”
桑和雖恨,卻也不是個蠻不講理的人,她偏頭不敢同他對視,心中放不下又拿不起,只能硬著脖子冷冰冰對他:“我知道這事情跟你沒有關係,你其實也不必費力氣救我,我何德何能能配得上你?”
然而,司馬惟並沒有反駁,他的眼睛裡氤氳著一道霧氣,小心地將他所有真實的情感全都藏了起來,縱使真相不是如此,可禍亂之源,卻也源於他的世系。
於是,他伸手,從喜袍裡拿出一張薄薄的絹紙,上書斷絕,效仿當年嵇康所作《與山巨源絕交書》。
“不可能,父親不可能與我斷絕父女關係!是你逼他的是嗎?爲了讓我活下來?晏頌你怎麼可以這麼狠!令我親人皆亡,獨我茍且於世!”
司馬惟低下頭,眼神黯淡,語氣冷漠:“如果你不相信,我可以設法讓你與你父親在牢獄中見一面。”
桑和確實不信,然而,當她再度見到那個寵她百倍的父親時,只有痛苦與難受。桑父抓著她的手,反覆要求她一定要活下去,當以保全桑家血脈。
對司馬惟來說,不論愛恨,只要桑和能活著,什麼方式和代價都值得,反正他的生命足夠灰暗,就算他們此生只能做一對名義上的夫妻,亦或是相恨到老,能有她在身邊也挺好,至少他能得見陽光,而她能在他的守護下安享天年。
從那以後,桑和永遠被困在高牆之後,世上人只道閒散的高亭王取了個貌美如花的王妃金屋藏嬌,卻不知桑家有女入這侯門。無論院內的人如何順著她的心意,她永遠都是個見不得人的王妃。
桑和很少再笑,她只是偶爾發呆,獨坐,對著司馬惟冷言冷語,當真應驗了那一句雞飛狗跳。
“原來在高亭王府,你真的從沒有快樂過。”
其實有的事,在司馬惟看來,桑和不知道也好,無知即無憂。
那一日,他帶著紙筆去了死牢:“如果你還念及父女之情,就不該讓她陪你去死。如果你寫,我答應你,不會告訴她你做過的那些勾結謀逆之事。呵,她也確實無辜,我不願看她一生就此葬送。”
“你喜歡她?”桑父抖著手,那一刻表情很複雜,“那你更應該告訴她了,她對我失望,才能對你依賴。”
“都說知女莫若父,可我卻不這麼認爲。桑和雖然頑劣,但對你這個父親甚爲敬重,一直以爲桑家清清白白,若毀了她心中的親情,你說,她惱怒,羞憤,還是痛苦?”司馬惟轉過身,對著地牢外透進的月光,“我不一樣。她可以恨我,厭我,棄我,卻又殺不得我,那麼她自會好好活在這世間。”
桑父終於嘆了口氣,從地上撿起紙筆:“小女嫁給你,縱使不幸也是幸運。”
夢境碎了一地,而此刻建康城外,桑和掀開幕離上的白紗,將那朵王頤趁她不備塞在她手上的花朵彈指一揮,落花悠然遠去。
王頤看她的樣子好笑:“走了,趁天色未黑,我們趕緊進城吧。”
在他話音起落之間,花海里的人也已無心再看,重新支起傘,緩步離去。桑和抱著琴,突然在原地回眸,掀起了一條縫,遠遠瞧著那抹模糊的背影,心下不知爲何竟有一絲難過和惆悵。
好像,錯過了什麼。
“怎麼了?”王頤低聲問。
桑和放下白紗,聳了聳肩:“嗯……沒什麼,走吧。”
一人向南,直達建康,一人向北,遠去平陽,相會於天涯,又於天涯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