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七年,初春。
穀雨剛過,建康城內外又是一抹新綠,每年春,前往建康朱雀樓聽琴的人絡繹不絕,衆口相傳,樓裡的琴師技藝皆冠絕天下,技驚四座。
那一日,家住城郊外的啞巴少年抱琴入城時,在城外柳林地捨命救了一個人,這個人正是武帝之子,之後的高亭王,司馬惟。
天下風詭雲譎,命運推動,讓兩個本無緣相遇的人從此後,數載糾纏。
朱雀樓上,千里飛雲,霞光垂暮,難得清靜。
房內,跪坐的人只有十六七歲模樣,雖是少年,卻難得眼藏星子,氣質沉斂。他隨手點了一爐醍醐香,把那把琴放在腿上,反覆撫摸琴絃。這是一把好琴,上好椅桐,梅花斷紋,帶著些淡淡清香,定是出自斫琴名家之手。那樣一個鄉野少年,擁有如此名琴,想必有一番際遇,技藝定然不凡,他本是愛琴之人,如今少年因他殞命,更令他唏噓不已。
“刺殺的死士已經全部清理乾淨,城內也打點妥當,暫時無人知道公子人在建康。”影侍越臨如實稟報,見司馬惟垂眸於琴,不發一言,一時惴惴不安,只能稍加揣度:“公子不要過於傷懷,要怪就怪屬下救駕來遲。”
司馬惟擡頭瞧了他一眼,不辨喜怒。
“公子,那位少年我們已按您的吩咐厚葬,只是……”越臨遲疑了一下,自家的主子性子不算平易親和,但卻是有情有義,只怕接下來要說的話,會將他牽扯在這建康城中,可忠誠於他,又不容隱瞞,“只是這少年並非獨身,家中還有個瞎眼的老母親,沉痾已久。兩人一直住在城外相依爲命。”
“我明白了,”司馬惟忽然站起身,隨手拿起房內那個扔在矮幾上的粗糙木面具,往自己臉上一套,難得有些滑稽,“告訴尹,我會傳手書於他,讓他打點好府內一切,越臨,我需要在建康住一陣子。”
“殿下!”越臨忍不住疾呼,竟連稱謂也忘了改,“軍中傳來消息,聽說關中羌族、氐族叛亂,宮中招趙王入京。如今賈后當政,這天下看似海清河晏,但實則波濤暗涌,殿下流連坊間,實在是不安啊!”
司馬惟沒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取走木面具的矮幾上還躺著個月白色的香囊,當日那個少年死時,身無長物,只餘下一把琴,還有這個香囊,穿心弩過胸,本是立死,可他卻強撐著將這個物什交到自己手上,不知道究竟要給誰。
司馬惟放在鼻下輕輕嗅了嗅,只是幾味常見的山間草藥,有安神定心的功效。
“不必再說了,你退下吧。”司馬惟揮手,越臨無聲無息地從窗口退了出去,只餘他坐在垂簾深處,輕輕撥動琴絃,“從現在開始,我只是這朱雀樓的琴師。”
內城酒巷深,花枝映黛瓦青牆。
正值垂絲海棠花期,院內撲落了一地紅蕊,迴廊深處,有侍女託著盤中清酒款款而來,忽然驚飛了庭中翠鳥。古樹參差綠影裡,有人猝不及防被這撲翅聲驚擾,一個翻身,壓倒了遍地飛花。
“呀!小姐你怎麼又躲到樹上去了!可摔著哪裡了?”侍女蕎匆忙將手中的銀盤扔到石桌上,慌張上前扶那少女,卻被她擡手打開。
“沒事沒事!”少女擡手已拂去沾在裙裾上的花瓣,兀自往石凳上一坐,隨時面帶嬌憨之笑,神色下卻隱著一些憂鬱:“蕎兒你是不知道,這春日裡建康景緻最妙,這樹上視野可開闊著哩!可惜啊……”
“可惜什麼呀?”侍女蕎不懂,偏著頭問:“小姐跟著夫人去趙王府省親,這一去就是大半年,難道玩得不開心?怎麼回來了反而整日躲著人鬱鬱寡歡?”
桑和倒了杯清酒呷了一口,嘆了口氣:“自從王府回來,阿孃就盤算著怎麼把我嫁出去。”
蕎一聽,卻是眉開眼笑:“這是喜事呀小姐,桑家是簪纓大族,老爺公子皆是重臣,又同吳興沈家和趙王府有姻親關係,小姐今年及笄之後,提親的人必定踏破門檻,到時候好好挑一挑,必定是萬中無一之人。”
“可是我不想這麼早嫁人,從一個院子關到另一個院子,多無趣啊!”桑和擺首,哼哼了兩聲,一臉的不高興。
侍女見觸怒了她,嚇得聲音小了大半,失神囁嚅著:“可是……可是世家大族之間聯姻不是再正常不過了麼?我就聽說瑯琊王家的公子,個個都氣度非凡才情卓絕。”
桑和看似懶散,心裡卻精明著:“我看這天下保不準什麼時候就亂起來,與其說是阿爹阿孃替我打算,不如說是幫他們鞏固各家的關係,圖謀建樹。要我說京都洛陽可是是非地,還是離著遠遠的好,我纔不要離開建康。”
說著激動,桑和自個兒便站了起來,把手中酒杯一擲,跺了跺腳,扭頭便走:“和你說不通!我要去找肯聽我說話的人了!”
話音剛落,桑和已翻過白牆,帶上幕離,徑直往朱雀樓去。
拍門的聲音連著響了三下,門外傳來一個粗糙又刺耳的聲音,像是樓裡的夥計,語氣帶著不屑和鄙夷:“喂喂喂!掌櫃叫你下去彈琴!”
司馬惟開了門,沒說話,指了指臉上的面具,又比了個刀劃的手勢。小夥計看了他那張粗糙的木面具,不倫不類地倒是和朱雀樓這奢華之風極爲相左,更爲鄙夷:“窮鄉僻壤來的臭小子有幾分本事,也真敢把自己當回事兒,要不是掌櫃見你可憐收留你在這裡彈琴,你早就餓死了!別擺架子,快點下來!”
面具背後,司馬惟那雙冰冷的瞳孔越發冰冷,看得小夥計有些發憷,三步並兩步走了:“行了,給你打面竹簾,免得驚擾了客人。”
司馬惟抱起那把桐木琴,轉身下了樓。
堂中滿客,座無虛席,彼時一曲,豔驚四座。
客人間小聲唏噓:“這一曲妙啊,就是打著竹簾,不知這琴師是何等人物?”
“聽說是個啞巴!三個月前我曾聽他一曲,沒想到這數月不見,琴技已如此精純,想必不久,必能至臻化境。”
角落裡的少女自得地笑了笑,轉身悄悄溜了進去。
司馬惟在房中,正準備卸下面具,忽聽見窗櫺上有動靜,眼中有殺氣悄悄聚起,人卻沒有動,警惕探聽著身後的聲音。
半晌,一顆棗子打在了他的右肩上,長袖一捲,落下的青棗被他暗自握在手中,正準備藉機發力,卻聽背後傳來一個脆生生的笑:“真是好一曲《遊春》,與這建康之景相應。”
司馬惟回頭,陽光的剪影裡,坐著個顧盼生歡的姑娘,正對他笑:“小啞巴,上次不是跟你說,我要出趟遠門嗎,現在我回來了!”
沒等他做出任何反應,那個姑娘已經自顧自從窗戶上跳下,徑自跪坐下來,好像是出入自己家一般:“還是隻有你會好好聽我說話,他們不是說教,就是奉承。”
桑和給自己添了杯茶,呷了一口,好不對味,剛忙倒了:“呸呸呸,你這茶怕是隔夜了吧,都涼糟成這樣了!”
司馬惟回過頭來看著她,舉手投足都有些拘謹,他一時拿不準,這個不速之客究竟和琴師本尊有什麼關係。
擡頭瞧見他的面具,桑和沒繃住,噗嗤笑出了聲,指著他道:“剛纔我聽外面的夥計說,你臉受傷了,我還不信,現在可信了!你這面具真醜,要不我把我的幕離借給你吧!哈哈!怎麼辦,你本來就不會說話,毀了臉可更娶不到媳婦了。”
司馬惟本想抱臂看看這姑娘會鬧到幾時,沒想到話音還未落,一個茶壺扔了過來,他沒法只能接住,左右尷尬,最後只能認命似的去烹了新茶。
“哎呀,你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生氣了?”桑和湊近了去瞧他,小火爐上的星子差點濺到她。
“令堂還好麼?病癥有沒有緩和一些?”
“這裡的夥計有沒有欺負你?掌櫃有沒有偷偷扣你工錢?你每天都要在這裡彈琴嗎?一天彈幾個時辰?”
“我離開的這半年你有沒有認識新朋友啊?”
司馬惟受不了她的嘰嘰喳喳,將她往旁邊趕了趕,一個人又默然煮茶,一時寂靜得只餘下窗外的黃鸝輕歌。桑和無聊,就只能拿著懷裡的棗子,一邊吃一邊逗弄他。
提筆一揚,司馬惟突然在紙上寫下一串字:“你們這些世家大族的小姐,我可得罪不起,還是少認識爲妙。”
桑和將細紙抄過去一瞧,頓時氣得臉頰通紅,那時年少青澀,喜形於色,喜怒哀樂都表現在臉上,她不由地伸手推了推穿著粗麻衣的他:“你怎麼啦?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我都說了,讓我父親給你謀個教琴先生的差事,你別來這些地方,官宦子弟經常出入,龍蛇混雜,指不定就惹上什麼人了,你怎麼這麼固執!”
以前的那個啞巴少年脾氣秉性皆溫和,桑和每每都愛捉弄他,卻又極爲護著他。
司馬惟恍若未聞,茶烹好,卻連請她吃一杯都不肯。雖說他耐下性子,在這兒做琴師報恩,卻不代表他一定要活成那個小啞巴的樣子,一切只需要瞞住那位老婦人便可。
桑和生氣了,撂下話便也硬氣地走了:“好啊!我再也不管你了!”說完又翻窗而出,只餘下一聲驚呼,似乎崴了腳。
可司馬惟低估了她的執著與忘性,過了兩天,桑和又溜了過來,竟然還帶了不少茶餅,都是今春的上等貨。
“你不是愛喝茶嗎?你要是能從這些裡挑出最好的,我就全送給你,讓你喝個夠!”桑和拍拍胸脯,氣勢倒是和崴腳那天不一樣。
司馬惟只瞧了一眼,漫不經心撿起一塊嗅了嗅,開始烹煮。
桑和的手忽然一抖,瞪大了眼睛:“你……你怎會曉得?”
卻也不道破,司馬惟起身,把那些茶餅收了收,在桌上依次擺開,反倒有點示威的意思。桑和微微失神,突然垂眸。
只道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看她吃癟又一臉心疼得捨不得的模樣,司馬惟眼底難得落滿了笑意,茶剛沸,他端著小杯,慢慢遞到她面前。
賭酒吃茶的日子格外逍遙,桑和接過來,剛纔的黯淡一掃而空,眸中神色變得格外明亮,她轉著杯子,突然道:“今天的曲子真好聽,要不然你教我吧,等我及笄之禮時,正好可以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