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5
陽光流轉, 鄰居家的貓趴在窗戶上曬太陽,和同樣坐在窗臺發呆的桑和對視。整整一天,她什麼都沒幹, 就久坐在那裡, 手上握著那根細長的鳥羽不放。
——桑和真的沒有想到, 有一天她還能收到這麼特別的禮物。
倒不是哀傷, 桑和只是想不通, 哥哥爲什麼會在七年後寄一根鳥羽給自己,爲什麼當年不能轉交,這其中有什麼她不知道的含義嗎?還是, 只是單純的想給自己驚喜?
桑媽媽回去之前,打電話到了這家慢遞公司詢問, 根據資料查到, 確實是七年前, 一位少年來這裡拜託他們寄送,最初填寫的是其實是家中的地址, 而公司的員工怕七年後地址有變,事先打電話去詢問,而接電話的桑爸爸看是找桑和的,便轉告了現今的地址。
桑和一個人發呆了多久,晏頌就陪在她身邊多久, 他不是沒有看到那根鳥羽, 擁有兩世記憶的他, 甚至比桑和更加驚訝——
那一年的元宵節, 桑和就是用一對這樣的鳥羽, 在朱雀樓裡換得了一雙玉玲瓏,一枚她隨身佩戴, 一枚給了自己。
被困在琴中的一絲殘魂,花哥相送的香囊,還有如今這古今相同的鳥羽,本以爲這只是場美麗的意外,但現在晏頌不得不懷疑,這其中可能比自己想象得要複雜得多,他一定還有哪部分缺失的記憶並沒有回來。
這個時候,桑和微微側著身子,眼角餘光正好穿過臥室,落在房門大開的書房,晚霞與流光灑在琴面上,轉過一道七彩的光。
桑和從窗臺上跳下來,揉了揉眼睛,確定自己沒看錯剛纔那道光。
“又斷了兩根弦。”
她促著眉,臉色很不好看,行將就木般伸手輕輕撫摸剩下的三個琴絃,將臉貼在上面。
外面剛纔還是紅霞滿天,眨眼便薰雲漫卷,一時間狂風大作,似有風暴驟雨將至。穿堂風捲起她的長髮,在空中肆意飛舞,桑和心中一咯噔,這種感覺似曾相識——
對了,就是一年前那天晚上,她到書房取琴,未關好窗,也是這樣的大風撲面而來,隱約中,她好像還看到一個影子。
手中一鬆,狂風捲起鳥羽上下翻飛,桑和要去抓,無形裡有一股力量將她彈開,她抱著琴失了重心,撞翻椅子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晏頌現身,沒來得及用心念移物扶住她,待她落地,自己心下懊喪,正準備蹲著身子查看桑和的情況,卻見她手指正好死死抓住第十四個徽記所在的地方,失重而猝不及防在琴絃上拉開的細口涌出血滴,與那血紅的印記慢慢融合。
等晏頌還未反應過來,靠近七絃琴的自己,已經被一股巨大的吸力吸走。
等著一切迴歸如初,狂風驟止,夕陽落下,夜幕四合,那片羽毛從空中落下,帶著天地間最後一絲光,正好落在桑和的眉間,覆蓋住她靜謐安好的睡顏。
“Sauver(搶救)”
“Un battement de coeur(心跳)”
“Respiration(呼吸)”
……
深陷混沌的晏頌漸漸有了些意識,他好像在黑暗中聽到有人在說話,不時蹦出幾個法語詞彙,但他聽不清,空虛到讓他害怕。
過了很久,他的思維甚至開始有些錯亂,他想起了前一世的桑和,替他擋住穿心一箭,動了動嘴脣似乎在跟他說什麼話,這話好熟悉,可是他想不起來了。
畫面忽然一跳,跳到了他失落在黑暗之前,桑和爲了抓住那根飛起來的羽毛,失重摔在地上昏迷,他不知道她現在的情況,只能心急如焚。
慢慢地,那些在劍三裡的歡笑細語,像走馬燈一樣過,桑和在家裡的炒菜,敷面膜,看書地小細節小動作也一遍一遍在他眼前放。
“桑桑!”
晏頌在顫抖,他害怕,沒有哪一刻有比現在更害怕失去,並且這種像末日一般的恐懼還在放大,直到他終於聽見那些破碎的法語單詞湊成了整句。
“病人體徵急速惡化,需要馬上手術搶救。”
“心跳變慢,呼吸減弱。”
他看到了!
看到自己躺在蘇黎世的醫院裡,而醫生和護士忽然呼啦啦衝進病房,拿著冰冷的儀器,在不斷對他進行檢查,不一會,晏子清也進來了,眼睛紅腫著,卻強打起精神,跟急救醫生交談。
他一瞬間明白了——他們在搶救他的身體,然後推著病牀,離開了這個不大的房間!
他最害怕的事情,就與他近在咫尺。
可是晏頌不甘心,他想活著,他想活下去,活到去見桑和!
又是一眨眼,房間裡的光忽然暗了下來,場景急速改變,晏頌從蘇黎世的病房,到了蒼茫的山林間。
白露深處,有人漸漸行來。
他追上去,見那背影,像極了戴著幕離,穿著對襟長裙的桑和,但他看不清,他一時間不確定這是夢還是現實。
直到,有個人拿著紫檀長弓,好像瞄準了他,嘴裡輕輕訴說:“你想不想嚐嚐和她一樣穿心的滋味?”
是誰?誰在說話?
晏頌擡起胳膊,想去拉住前面那個人,那人回頭,清風吹起輕紗縫製的幕離,露出桑和淺淺地微笑,但這笑容,卻沒有什麼溫度。她動了動嘴脣,似乎在說:“你後悔嗎?”
有一支利箭剎那穿過他的胸口,慢慢變成粉碎的光,將他的心束縛。晏頌倒下前,看著那張本是桑和的臉,慢慢變化,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樣子。
這一幕太熟悉了!
晏頌恍然:“我明白了,我明白爲什麼我的殘魂會困守在琴中,原來這並不是偶然!”
他曾以爲是桑和前世逝去前的執念,讓他今生來還願。直到此刻,晏頌才終於明白了,這一幕因何而生,而自己又是究竟因何來到桑和身邊。
閉上眼睛墜入黑暗的最後一刻,晏頌向前伸出手,似乎還想努力抓住心中那個姑娘的影子,他輕輕說道,心裡是極度的不甘:“桑桑,對不起,等我!”
我一定會回來的。
昏暗的書房裡,桑和悠悠轉醒,用手肘撐著地板坐起身,使勁揉了揉太陽穴。她俯下身有些緊張地看那把琴,琴在旁,完好無損。
那片羽毛從她的額間滑落到了琴額上,正好卡在嶽山的縫隙中。
不知道爲什麼,那一剎那,心中忽然無端覺得難過,就好像,失去了什麼一樣——對了,是那種刺骨的感覺,哥哥逝世的那一天,她也是這種感覺,痛徹心扉,在手術室外徹夜無眠。
到底失去了什麼呢?
那時她還未察覺,直到幾天以後,她和晏頌之間突然斷了聯繫,賬號依舊,卻未聞迴音,甚至不惜打了國際長途,可得來的結果一樣,無人接聽。
至於遊戲,老琴爹再也沒上線過。
桑和握著寄來的語言成績單,盯著電腦上覆試結果查詢的界面,嘆了口氣——她果然沒有過,謎一樣地被刷了下來,當初抱著試一試的想法考的雅思,竟然意外不錯,這究竟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呢,還是天意弄人?
一個月後,母親帶著和幾個牌友去城外的休閒山莊遊玩時採摘的新鮮水果來看她,順便幫她打掃屋子。推開門的那一瞬間,屋子裡安靜極了,桑媽媽差點以爲桑和不在家,直到打開臥室門,發現桑和一動不動坐在凳子上,抱著膝蓋,望著眼前的電腦,電腦上是古風遊戲界面。
“玩遊戲呢?”桑媽媽掃了一眼,越過凳子,把厚重的窗簾拉開。
令人意外的是,桑和既沒哭鬧,也沒有控訴謾罵,她只是動了動身子,淡然地回答了一個“嗯”。
“走走走,出去吃水果,昨天剛摘的楊梅,”桑媽媽開始趕人,嘴裡還不停叨叨,跟桑和倒是越來越有生活氣息,也越來越像普通的母女,“你這房子是不是又很久沒打掃了,說你懶還不承認,你要實在不想搞衛生就跟我說,我給你請個鐘點清潔工,總不能住在垃圾堆裡吧?你的抹布呢?還有上次那個吸塵器放哪兒了?”
桑和只能不情願地從椅子上跳下來,趿著拖鞋去找清潔工具,櫃子的底層,她翻出了一疊稿紙,是晏頌寫的數學筆記,考完研後,就被她連同那些書籍一起放到了雜物櫃裡。
失神那麼一秒,忍不住溼了眼眶。
桑媽媽看她久去不回,親自過來查看,順手抽出了最裡邊的拖把。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偏巧問了一句:“你那個男朋友呢?上次中秋的時候你不就跟你爸招了,怎麼後來沒聽你提起過?雖然我們家沒什麼規矩,但總得帶回來媽媽看看吧。”
“我……”桑和不敢直視她的眼睛,“再說吧。”
畢竟是自己的女兒,又是從小看著長大的,她一支吾,桑媽媽就覺著不對勁:“吵架了?”
“不是,”桑和淡淡地笑了一下,沒什麼溫度,“還不知道能不能成。”
“不管什麼感情,都是需要維繫的,你呀你,一天到晚宅在家,從小到大除了那個言俏,也沒看見你有幾個朋友,”興許是搞不懂現在年輕人的感情觀,桑媽媽不想多說什麼,拿著拖把調頭走了,可沒走幾步,想起剛纔進屋時,桑和窩在椅子上打遊戲的樣子,她心頭突然一跳,又轉過頭來:“你該不會是學人家網戀吧?”
桑和被堵得說不出話,不管劍三相遇多麼美,過程多麼有趣,故事多麼狗血,愛情多麼動人,但網戀就是網戀,是褒是貶,結果是好是壞,都需要自己承擔。
晏頌消失後的第三個星期,知暖真忍不住了,氣到牙癢癢,直接上貼吧開貼開8,還是蒼爹偷偷告訴自己,她才制止了知暖,最後刪了帖子。
親友說她傻,她也知道自己傻,但她覺得,老琴爹一定不會就這麼不清不楚的消失了,一定有什麼原因。
就算真是個隱藏深的騙子,可他什麼物質財富都沒從自己這裡騙到,根本無法解釋這種怪象,她只想安靜地再等等,一直等到——
也許能重逢的那一天。也許。
“都跟你說了,網戀這種東西萬中無一,你都這麼大個人了,倖存者偏差不知道?”看她臉色不好,約莫是被說中了,桑媽媽頓時表現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還有你這個倔脾氣,得改!你說你,放著英國澳洲不去,爲什麼非要去瑞士,去那個蘇黎世?”
複試結果出來後,桑和找了中介,忙著向國外遞申請。本來三月後,就是留學的末班車了,桑和也是運氣好,竟然真的錄了蘇黎世的學校。
桑媽媽還在嘮叨,無奈又拿自己的女兒沒辦法:“本來就不是申請最佳時機,那個地方好學校又少,要是沒人錄你,你不得失學?”
其實還有個埋在心底最深的原因,那就是阿頌也在蘇黎世,她還是沒有死心,她想要再試一試,但她並沒有告訴自家母上大人,並不想讓他們爲自己擔心。
“如果真的去不了,大概,就是緣分不夠吧。”桑和眼波流轉,竟溢出了深情。
桑媽媽以爲她話中所指乃是學校,便自個兒嘀咕了兩聲:“也是,這樣看來你跟這個學校真是有緣。”
等拿著拖把的桑媽媽進了衛生間,桑和才靠著牆,半是頹唐,她心中一遍又一遍在問:“阿頌,你到底在哪裡?你還會……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