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楚生此刻心亂如麻,呆愣了一會兒後,就放下碗筷,臉色鐵青地回到自己的書房去了。
坐在書桌前,林楚生儘量冷靜下來,梳理了一下自己的處境:
張潮接受採訪的視頻最遲明天主編莊甚之就會知道,自己必須想好理由,解釋爲什麼今天主編產生誤會的時候,自己沒有當場說明張潮並非作者這個基本事實;
接下來則更爲麻煩:張潮不是作者的話,那誰是?這篇稿子是自己用“朋友”的名義發的,知情者只有他和摩根,摩根肯定不會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
選擇無非兩個,一是承認自己就是作者;二是堅稱“朋友”爲人低調,不願意露面。
兩個選擇的結果是一樣的,自己將徹底失去「南國系」任何領導和同事的信任,副主編肯定是保不住了,能不能混到退休都不一定了。
當然還有第三個選擇——那就是真找一個“朋友”來頂這個鍋。
但是這個朋友不可能隨便找個阿貓阿狗,也必須是吃文字這飯碗的才行——現在這個形勢,腦殼壞掉了都不會替他來頂這個雷。
張潮說“友好、和平,充滿善意”,一個標點符號都不能信!
所以對林楚生來說,這完全就是一個死局,怎麼做自己的前途都已經完全毀掉了。
他不是沒有想過找摩根,但腦子一轉就知道摩根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不可能幫他。
林楚生看著窗外沉沉的暮色,不禁開始胡思亂想,一些尖銳的問題也不經意間進入自己的腦海:
爲什麼非要和張潮作對?
僅僅是摩根的指使嗎?
張潮真有自己想的,或者摩根說的那麼“壞”?
自己怎麼就鬼迷心竅上了NED這艘船?
……
他忽然想到了20多年前一個炎炎夏日,自己擠在綠皮火車的過道上,身邊是黑壓壓的乘客,渾身是黏膩的汗液。
在無休止的喧鬧和燥熱中,唯一的慰藉就是手上的一本雜誌。
他至今還記得其中一篇文章,內容他差不多忘了個精光,只記得是講美國堵車的,雜誌還給文章配了一張圖,上面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幾條寬闊的公路在其中縱橫,每條路上都塞滿了汽車。
剛剛20出頭的林楚生忽然對這個車多到路都塞不下的國家產生了無限的興趣……
不知不覺,他的太太已經站在他的身後,輕輕爲他揉捏著肩膀,溫柔地道:“怎麼了,有心事?說給我聽聽?”
林楚生回頭看著妻子那張歷經滄桑但依然溫柔的臉,內心忽然像是放下了什麼,轉身握住了她的手。
……
身在燕京的張潮最近幾天也頗爲忙碌。
安排《青春派》的編輯們寫文章就耗費了他大量的精力。
編輯們對於怎麼向他“潑髒水”,完全沒有概念,甚至有些害怕。
還是張潮手把手給他們一個個定方向、找素材,甚至寫提綱,最後才勉強完成了這部分的工作。
然後就是一個個給熟悉的報紙、雜誌打電話,讓他們儘快排稿。
最後就是放風給記者,讓他可以在「潮汐文化」巧遇自己,說出電視上的那番話。
整個過程如疾風驟雨,在短短一週內就完成了,完全沒給對手任何的反應時間。
現在他就等著《南國都市報》的回覆了。
他相信既然自己已經開口了,《南國都市報》就一定要給社會一個交代。
告知他「至暗之日」的真正作者,當然是滿足了他的好奇心;繼續保密,他也無所謂,好奇的記者和憤怒的讀者估計會把報社的門檻踏平。
今天張潮才忙裡偷閒,來到燕京的一所用阿拉伯數字命名的中學給這裡的學生進行講座。
這所中學就是兩年多前,他在飛機上偶遇的那批學生的母校。
當時他答應學生們自己會抽空來做講座,但張潮這兩年國內國外跑得太頻繁,直到兩年多後才成行。當初的孩子已經全都畢業了,有些去了外地,有些則留在燕京。
其中最出衆的周婉京,果然如他所說,遠走南方,去了香港求學。
不過今天她特地請假回來,專門就是要聽張潮的講座。
“同學們好,兩年前我在三萬英尺高空遇見過一羣像你們一樣充滿朝氣的年輕人。那時有位在我座位旁提問的女生,今天也坐在臺下——周婉京同學。”
被張潮點到名字,周婉京紅著臉,有些尷尬地向身邊的同學點了點頭。
張潮笑著看她和同學致意後,才繼續說道:“據說周同學在香港也筆耕不輟?我想起當時在飛機上說‘會在未來的路上等到你們當中的某一位。’
所以今天這場遲到的講座,就是這條路上最美好的重逢。”
臺下響起學生們的掌聲和歡呼聲。
等學生們安靜下來,張潮才繼續道:“今天我想和大家聊聊文學——這個既像老朋友又像陌生人的存在。你們可能會覺得奇怪,天天在語文課本里見面的文字,有什麼值得專門探討的呢?
但請允許我暫時摘下你們的書包,我們一起看看那些藏在文字的星光。”
張潮一邊說著,一邊將自己的右手舉了起來,微微曲著:“這是手肘,大家可以摸摸看。生物學告訴我們,這是尺骨和橈骨的精密組合;數學上,肘曾經是被廣泛使用的計量單位。
但在文學的世界裡,它可能是母親攙扶孩子時的支點,是籃球少年飛身扣籃的槓桿,甚至是戰亂中難民求救保命的旗幟。
——當然,也可以是大家課間埋頭苦睡的安樂窩。”
張潮的話讓在場的學生笑了起來,只聽他接著說道:“我們課本里的數理化知識,本質上都是認識世界的工具,而文學則賦予我們重組這些認知的能力。
魯迅先生雖然棄醫從文,但一生都在用醫學的解剖思維剖析社會病竈;王小波雖然寫的是小說,但他卻愛用邏輯學的縝密構建一個荒誕的世界。
就像我兩年前在母校演講中說的那樣,寫作本就不是一件需要著急去做的事。如果它必然會在你的生命裡發生,那無需計較早晚。”
學生們都騷動起來。
他們以爲張潮會給大家講什麼文學與人生的大道理,或者說說自己的創作經驗,又或者就是吹吹牛——卻沒有想到竟然能從這麼一個刁鑽的角度將不同學科連接到一起。
這種新鮮感刺激了學生們的求知慾,紛紛開始摸自己的手肘,有些還開始互相打鬧,場面一時間有些小喧鬧。
在場的老師連忙維持了一下紀律,這纔再次讓現場安靜了下來。張潮擺擺手,眼中閃著調皮的光芒:“看來大家對自己的手肘都很感興趣。這小小的關節,在我們身體裡默默無聞地工作著,但在文學的顯微鏡下,它瞬間就擁有了無限可能。
這就是文學的魔法——它是感覺的‘放大鏡’。它要求我們,或者說,誘惑我們,去重新打量生命中那些早已習以爲常的瑣碎。”
講座終於漸入正題,就連老師在內,所有人都期待著張潮接下來的內容。
“而所有感覺的基礎,是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字——‘看’,‘看見’的。”張潮轉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大大一個“看”字。
寫完以後,他無意識地拍了拍粉筆灰——雖然他身上並沒有——這個動作讓現場的老師都覺得奇怪,因爲這是上慣了課的老油……教師纔有的動作。
張潮雖然畢業於燕師大,但又不是老師,怎麼會有這麼個習慣動作,真是奇哉怪哉。
張潮自己卻沒有意識到,自然而然地接著講下去道:“這個字很有意思,上面是‘手’,下面是‘目’。古人造字的智慧告訴我們,真正的‘看’,不僅要用眼睛,還要用手——要去觸摸,要去感受。文學就是這樣一種帶著溫度的‘看’。
我來給大家舉個例子。今天我是坐地鐵來的這裡,車廂裡擠滿了人。如果我只是用眼睛看,我看到的就是擁擠、疲憊、匆忙。但如果我用文學的方式去‘看’呢?”
張潮身子微微前傾,彷彿真的回到那個車廂當中:“我看到一個年輕的父親,用自己的身體爲懷中的嬰兒圍成一個小小的保護圈,任由地鐵搖晃,他的腳步始終穩健。
我看到一個戴著厚厚眼鏡的女孩,在搖擺的車廂裡堅持讀書,書頁在她手中顫抖,但她的專注絲毫不受干擾。
我看到一個年輕人,默默地爲身邊站著的滿頭白髮的老人騰出一點點空間,雖然他自己也在艱難地保持平衡。
你們看,同樣是一節地鐵車廂,不同的‘看’法,呈現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前者只是信息,後者纔是文學。”
這時候前排的一個男生舉手了,老師連忙過去讓他把手放下來,畢竟還沒有到提問環節。
但是張潮卻阻止了老師,反而讓工作人員把話筒給了那個男生。男生又驚又喜,同時還有點緊張,半天才道:“可是張老師,這樣看不是太累了嗎?什麼都要想那麼多。”
張潮哈哈大笑道:“你這個問題讓我想起我像你這麼大時候的想法。確實,最初接觸文學的時候,會覺得好累,好像什麼都要賦予意義,什麼都要挖掘深層含義。
但慢慢你會發現,這不是負擔,而是禮物。”
他走下講臺,走到那個男生面前:“你叫什麼名字?”
“李峰。“
“李峰同學,你喜歡打遊戲嗎?”
李峰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
“你在玩遊戲的時候累嗎?明明要不斷地思考策略,不斷地做選擇,不斷地應對挑戰,但你覺得累嗎?”
李峰搖搖頭:“不累,很有趣。”
張潮立刻接話道:“對了!因爲你找到了樂趣所在。文學也是一樣,當你真正愛上它的時候,你不會覺得累,你會覺得這個世界突然變得立體了,變得有層次了,變得更加精彩了。”
張潮一邊說著,一邊回到了講臺上:“去年我在美國住了一段時間,是紐約的一個小街區。我每天下午都會去一個小咖啡館喝個咖啡、吃個點心。
幾天後我就發現一個當地的老人差不多同個時間都會來,點同樣的咖啡,坐在同樣的位置,看著窗外的街道。開始我以爲他只是個孤獨的老人,在打發時間。
“但有一天,我忍不住和他聊天,才發現他曾經是這個街區的退休郵遞員。他告訴我,這條街上的每一棟房子,他都送過信。
那個窗臺上種滿花的房子,住著一對從戰爭中走過來的夫婦;那個門前總是停著自行車的房子,住著一個單身母親和她的三個孩子;那個看起來很普通的藍色門,裡面住著一個寫了一輩子詩但從未發表過的老太太。”
學生們聽得很專注,眼前似乎真的浮現出這麼一個和藹的老頭,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對著一個異國的年輕人輕聲細語,訴說自己的故事。
“他每天坐在這裡,其實不是在看街道,而是在重溫那些他曾經參與過的人生故事。每一封信,都是一段情感的傳遞;每一次敲門,都是一次生命的交匯。
這個老郵差雖然不是一個作家,但在他身上,卻有著文學最美好的品格——他關注的不只是門口的郵箱,也有門後的家庭,和其中的悲歡。
我希望大家能記住一點——文學的最終目的不是讓我們成爲文學家,而是讓我們成爲更好的人。它教會我們同情,教會我們理解,教會我們在這個複雜的世界裡保持內心的豐富和純淨。”
周婉京用崇拜和敬佩的目光看著臺上的張潮。
客觀講,今天的講座並不難懂,對她來說甚至有些“幼稚”了——可她知道,張潮不是爲她或者學校文學社裡的那些愛好者講的。
他是爲學校裡的所有同學講的。這些同學中的絕大部分對文學並沒有特別的興趣,有些對張潮的興趣顯然大過文學。
如何在這種情況下,不讓講座變成說教或者炫耀,這其中的度很難把握。
但顯然張潮把握住了,甚至可以說極其出色,周婉京的腦海裡浮現出四個字:“收放自如!”
張潮的演講到了尾聲,進入了提問環節。
臺下立刻有好幾隻手舉了起來。張潮指了指後排的一個女生。
女生接過話筒,有些激動、又有些羞澀地問道:“張老師,您覺得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寫出來的東西,會不會太幼稚?”
“幼稚?”張潮重複了一遍這個詞,纔回答道:“我覺得這個詞被誤解了。什麼是幼稚?是不成熟,是天真,是缺乏深度。但同時,幼稚也意味著純真,意味著沒有被世俗污染的直覺,意味著敢於表達真實感受的勇氣。”
“你們知道嗎,很多成年人寫作的時候,最大的問題就是想得太多,顧慮太多,反而失去了那種天然的表達力。你們的‘幼稚’,恰恰可能是最珍貴的東西。
當然,這不意味著你們不需要學習和成長,而是說,在學習技巧的同時,要保護好那份最初的真誠。”
……
歷經近2個小時,這場活動纔在學生們意猶未盡的抗議聲中結束了;張潮並沒有留下來籤售,而是直接送了一批簽名版給學校。
周婉京既沒有提問,也沒有拿書給張潮簽名,而是聽完講座就默默離開了。
她忽然覺得,2年前的張潮,和今天的張潮,似乎又站在了不一樣的高度上……
要想真正在“路上”與他相遇,恐怕要加倍努力纔可以。
張潮在學校領導、老師的環繞中,並沒有察覺周婉京的消失。
這時他接到一個電話,聽對面說了一會兒後,張潮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道:“啥?作者是個外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