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
【從前有座大森林,裡面住著各種各樣的動物。有淘氣的小松鼠,有老實的大水牛,還有每天都在唱歌的百靈鳥。而小兔子閃閃,是動物裡最有好奇心的一個……】
“嘶啦~~”張潮把剛寫了個開頭的稿紙扯了下來,發(fā)出刺耳的聲音。不知不覺就開始使用排比,真是個惡劣的寫作習慣。
再說了,和山裡的孩子講動物故事,不是班門弄斧麼。不小心搞出點常識性錯誤,就成笑話了。
於是張潮又寫下一個新的開頭:
【我的班上有一個讓我頭疼的小男孩,叫做‘方放放’。他的樣子長得和他名字一樣,方頭方腦,調(diào)皮極了。他還有一個同桌,叫做‘袁圓圓’,圓腦殼、圓眼睛,是個乖巧的女孩子。……】
“嘶啦。”張潮寫了半張紙,又撕掉了。隨即心疼地把紙張鋪平了,小心翼翼地夾回稿紙裡。村長一共只給了他10張皺巴巴的、小學生用的300格作文紙,還是他孫子今年回村裡過暑假落在家裡的。
“我都寫的啥玩意兒……”張潮把筆一丟,翻身癱在牀上,沮喪不已。大部分人在進入青少年時期後,就不會再看兒童文學作品,張潮也不例外。
所以想抄都沒的抄!
如果說世上有一種文學類型是最難寫好的,那毫無疑問是兒童文學。
如果再說出一種比寫好兒童文學還難的創(chuàng)作,那肯定是講好童話故事。
張潮的屋子裡沒有書桌,他就趴在牀上、咬著筆,想了半夜,憋出了幾個開頭,結(jié)果自己都看不下去,別說講給這裡的孩子們聽了。
如果讓他寫一本給成年人和青少年看的小說,他早就把眼前這幾張薄薄的草稿紙寫完了。但是要寫出一個適合這裡的孩子的故事,還要能用嘴巴說出來給他們聽,簡直難死了個人。
是《白雪公主》《小美人魚》,或者《邋遢大王》《沒頭腦和不高興》《葫蘆娃》《黑貓警長》不好嗎?
當然不是。但這些故事要麼距離什雷村的孩子太遙遠了,大量的解釋會不停中斷敘述;要麼就是與他們的生活經(jīng)驗相悖,例如對什麼是“邋遢”,以及爲什麼要害怕老鼠,什雷村的孩子和城市裡的孩子的理解顯然不同。
還有一些他們已經(jīng)看過動畫片了,例如《葫蘆娃》,張潮一開口孩子們就大喊“看過”,鬧了他一個大紅臉。
可真要讓張潮憑空寫出一個兒童故事來,卻又無從下手。說到底,他並不知道孩子們想聽什麼、想知道什麼。
孩子是沒有客套和世故的。他們不會因爲張潮19歲寫出《少年如你》《少年的巴比倫》,20歲寫出《消失的愛人》,21歲寫出《大醫(yī)》……而對他有任何濾鏡或者敬意。
張潮所有的名聲和成就在這個小山村裡都歸了零。
在他木木訥訥講不出一個新鮮的故事時,他就是孩子眼中“不會講故事的叔叔”,而不是什麼“著名青年作家”“互聯(lián)網(wǎng)意見領(lǐng)袖”。
兒童文學,尤其是面向10歲以下低齡兒童的作品,是要用最簡單的詞彙、最簡潔的表達,在近乎“無技巧”的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出一個富有童真童趣,讓孩子不僅愛看,而且愛聽的故事。
愛聽又比愛看的要求高了一層,容不得一點佶屈聱牙,甚至連稍長一點的句子寫起來都要謹慎。
所以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家,實際上比頂尖的文學家更要稀缺。因爲童真童趣是一個太容易被丟掉,卻很難找回來的心理狀態(tài)。
張潮想著想著,忍不住睏意,就這麼睡了過去……
“篤-篤-篤。”沉悶的敲門聲驚醒了張潮。
他揉著眼睛從牀上坐起來,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大亮。敲門的是村長,他在門外道:“小張,你的電話。”
張潮來什雷村住下以後,發(fā)現(xiàn)手機沒信號,就通過村委會的座機告訴給了很有限的幾個人自己在哪兒,免得大家擔心。不過也交代了沒有特別重要的事別找他。
他只想躲開忙碌的生活一陣,又不是要修仙。
張潮披了件外套就下樓了,拿起話筒,剛說了一聲“喂”,就聽到電話那頭傳來黃傑夫有些興奮的聲音:“Boss,你知道我們的電影票房多少了嗎?已經(jīng)……”
“不想知道。”張潮用莫得感情的聲調(diào)說道。
“……Boss,華宜的王仲軍聯(lián)繫我了,他提出……”
“也不想知道——你做主就行。”
“……Boss,華納兄弟把《消失的愛人》劇本發(fā)過來,你要……”
“不想看。”
“……《大醫(yī)》第一部的版稅……《三晉風流》的收視率……邢小姐的小說……《三體》第二部……”
“……你看著辦……差不了……你讓老馬處理……大劉自己會寫……”
一句趕一句,堵得黃傑夫聽得直翻白眼。之前張潮雖然是甩手掌櫃,但是對“潮汐文化”的發(fā)展方向與關(guān)鍵節(jié)點,尤其是媒體宣傳方面,還是親力親爲的。
現(xiàn)在張潮好像真不在意這個凝聚他許多心血的集體了。黃傑夫這次給張潮打電話,其實並不是有處理不了的急務(wù)一定要請示張潮,而是想說動張潮早點回燕京。
畢竟有張潮在的時候,“潮汐文化”在宣傳和營銷上,幾乎都在碾壓競爭對手。這讓黃傑夫在商業(yè)上的拓展也無往不利,這種配合無間的感覺簡直不要太爽。
張潮一“休養(yǎng)”,黃傑夫都能明顯感覺到合作伙伴的態(tài)度都有了微妙的變化。自己獨當一面雖然沒問題,但誰不想更順利些呢?
張潮也聽出了黃傑夫的沮喪,溫言道:“我狀態(tài)其實並不好,未必都能做出正確的決策。等我調(diào)整好了,就回去了。
沒有我,你們一樣能幹的很好!好了,如果沒有別的重要的事,我先掛了,我還要去幫忙做飯。”
電話那頭,身在燕京辦公室的黃傑夫頹然放下電話,然後癱坐在椅子裡。他無法理解怎麼會有人會放棄享受敵人屈身求和的快樂,放棄享受財富一夜暴漲的快樂,放棄站在山巔俯視衆(zhòng)生的快樂。
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張10塊錢的鈔票,遞給了旁邊的馬伯慵和雙學濤,嘆口氣道:“我輸了。”
馬伯慵麻溜地把錢塞進口袋,有些得意又有些感慨地道:“我說的沒錯吧?他短期內(nèi)肯定不會回來。”
雙學濤點頭同意道:“說到底,張潮骨子裡還是一個作家。”
黃傑夫哀怨地看了兩人一眼,道:“行行行,你們作家清高、你們作家了不起,就我庸俗,就我愛錢……”
馬伯慵無奈地道:“學濤,你和他解釋解釋吧。我去忙《狂寵……》出版的事了。”雖然自己已經(jīng)幫著邢大小姐改了小半年小說了,但是說起書名,他的牙齒還是會發(fā)酸,趕緊略過。
雙學濤還是更穩(wěn)重點,語重心長地對黃傑夫道:“不是清不清高的問題——你想想,張潮短短2年多,走了別人多少年的路……”
同樣的對話,也發(fā)生在長福縣張潮的父母之間。知道兒子突然跑到雲(yún)貴大山裡去“隱居”,張潮母親差點就要帶上鍋碗瓢盆、柴米油鹽,跟著去“陪讀”。
還是同爲中文系出身的張衛(wèi)國能理解張潮目前的狀態(tài),連忙安撫了老婆的焦慮:“兒子長大了,又遇到了這麼多事,覺得累也很正常。他這是在重新尋找生活的意義,你別攔著他。
等他找到了,自然就回來了。”
張潮母親狠狠剜了一眼他,最後還是嘆了口氣道:“覺得累,怎麼就非要去那窮鄉(xiāng)僻壤的,回家不好嗎?”
張衛(wèi)國嘴巴上說:“我們作家的事,你不懂!”心裡卻想著兒子要回來,豈不是連三姑媽的大女婿的表舅的理髮店開業(yè),張潮都要去剪綵?躲出去好,躲出去好。
知夫莫若妻,老婆一句話就差點讓張衛(wèi)國破防:“‘我們作家’,我們家還有第二個作家?我怎麼不知道?”
張衛(wèi)國聞言只能把牆上的一幅“忍”字書法作品看了又看,然後一言不發(fā)地回書房繼續(xù)寫他的《我教兒子寫作文》了。
張潮並不想費心思去猜遠在燕京或者其他什麼地方的人們在想什麼、在做什麼,他眼下只想燒好眼前的這口竈臺。
雖然付了錢,他也不想每天耷拉著倆爪就往人家火塘前一坐就開始乾飯。能夠參與到過程裡,才能讓每頓飯吃得更香甜一些。
所以他提前來了今天的“食主”家裡幫忙。竈頭上的蒸炒烹炸他自然插不上手,所以被打發(fā)來做簡單的燒火。
說是“燒火”,其實竈膛裡早已經(jīng)點燃了熊熊火焰,他只用負責往裡添柴、用風筒吹風,讓火力不要減弱就好。這活兒張潮小時候就幹過,不過那時候家裡的竈膛邊上還有一個小鼓風機,不用風筒。
竈臺燒火也是有技巧的,不是隻管塞柴火就行。而是要用鐵棍或者火鉗,不時撥動堆在一起燃燒的柴條,才能物盡其用,讓它們?nèi)紵酶映浞帧?
選柴條也有技巧。竈膛裡只需要有一根硬柴做“主力”;在“主力”被“消滅”前,只需要往裡面添枯柴和細枝。這樣既可以保證竈膛的火力不會過旺,也能節(jié)約柴火的消耗。
看著張潮吹風筒、撥柴堆、添柴條的動作越來越嫺熟,女主人雖然也不會說普通話,但還是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最⊥新⊥小⊥說⊥在⊥六⊥9⊥⊥書⊥⊥吧⊥⊥首⊥發(fā)!
隨著溫度的上升,蒸屜下的清水開始沸騰,不一會兒白濛濛的蒸汽就從煙囪裡鑽出去,與別家的炊煙交織在一起,讓整個什雷村都氤氳在祥和和安寧當中。
吃過午飯,張潮又想幫忙洗碗,可是主人家怎麼也不讓,他也只好作罷。
回到村委會睡了個午覺,張潮又跑去找了韋廣利家的小孩哥韋恩澤,讓他帶著自己去附近的林子裡撿菌子。
韋恩澤本來正在愁眉苦臉地寫作業(yè),一聽張潮要撿菌子,高興地把作業(yè)一飛,朝著屋子裡喊了一句,也不等有人迴應(yīng),就拎上籃子帶著張潮出發(fā)了。
等走到村子的邊緣,韋恩澤還回頭看了看自家,發(fā)現(xiàn)母親沒有追出來,這才鬆了一口氣,對張潮道:“快冬天了,菌子撿不了幾天了,也撿不了幾種了。”
張潮笑道:“那你教我認一認,哪些菌子有毒,哪些菌子能吃。”
韋恩澤彷彿得了莫大的認可,帶著張潮就鑽進了林子裡,一邊還說道:“菌子嘛,我也認不全,所以一般只摘爺爺教我的那幾種。
其實有毒沒有毒,吃一次就知道了嘛!有好幾種,我一直想嚐嚐看。”
張潮:“……”好想回去怎麼辦……
但是來都來了,張潮默唱著:“紅傘傘、白桿桿……”
不過小孩哥還是按捺住了自己的冒險衝動,只帶張潮摘了最常見的幾種蘑菇,大多數(shù)長相樸實憨厚,既沒有妖豔的紅傘傘,也沒有誘惑的白桿桿。
吃過晚飯後,張潮看到孩子們都往村委會跑,也就跟了過去。
原來是每到週末晚上,村長都會把辦公室的電視擺到外面,讓村民一起看。雖然也有村民家裡已經(jīng)買了電視,但毫無疑問,大家還是更喜歡圍坐在一起看節(jié)目的熱鬧感覺。
6點的電視劇,7點的新聞聯(lián)播,7點半的焦點訪談——這三個節(jié)目是雷打不動的,但孩子們多半看得直打哈欠,或者在互相打鬧。大人們也多在自顧自地聊天。
只有不多的幾個聽得懂普通話的大人看得仔細些。
8點鐘,村長把電視調(diào)到了CCTV-10。張潮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聽到一陣熟悉的音樂,然後就是熟悉的解說詞——
【踏遍三晉大地,盡數(shù)風流人物。歡迎大家收看大型文化行旅紀錄片「三晉風流」。這一期節(jié)目,我們來到了承東啓西、貫通南北、輻射中原的YC市。……】
村長調(diào)完臺,看到張潮愣在那裡,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們能收到的臺不多。最近看電視,就覺得這個節(jié)目不錯。能讓大家看到別的地方是什麼樣子的……
你要是有要看的節(jié)目,可以自己調(diào)。”說罷就把遙控遞了過來。
張潮連忙擺手拒絕,表示和大家一起看就好。其實這也是他第一次完整地看到「三晉風流」的成片,排期是早就和CCTV10談好的,只是自己忙完了而已。
很快,山西與這裡截然不同的地貌特徵就吸引了幾個孩子的注意,尤其是大片大片的平原,讓從小到大都沒有見過二里平地的他們感到震撼。
韋恩澤悄悄拽了下張潮的衣襬,張潮看向他,他小聲問道:“這個地方在哪裡?”
張潮想了想,大概和他描述了一下兩地的距離和交通。但是“一千多公里”“隔著三個省”“坐火車幾天幾夜才能到”,顯然超出了他的想象力。
尤其是張潮最後補充了一句:“我從縣城來到這裡,一共40公里。”
縣城韋恩澤去過,一路上走路、拖拉機、三輪車、公交車,花了大半天才到。而這個“運城”,竟然比縣城還要遠上幾十倍。
以前他也看電視,但是隻注意了裡面的高樓大廈和花花綠綠的衣服,卻並沒有人能給他解釋這些陌生的事物。學校的老師雖然講了“祖國幅員遼闊”,但是他對此沒有具體的概念。
張潮的話,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世界原來可以這麼大,眼睛裡浮現(xiàn)出茫然和嚮往兩種神色。
張潮笑問道:“想去?”
韋恩澤點點頭,道:“想去……可是很遠。”
張潮道:“想去的話,其實不遠。我來的地方,比‘運城’還要遠。但是我想來,也就來了;你想去,也一定能去。”
韋恩澤搖搖頭,不再說話。
張潮也不再說話,和他們一起靜靜看著電視。
什雷村的夜晚依舊黑得像墨,寥寥幾盞燈光,和電視屏幕的熒光,並沒能照亮這裡的夜空。
晚上9點,村長關(guān)了電視,衆(zhòng)人也各自散了回家。
張潮上了二樓,拿出紙筆,在新的一頁寫下了一個新的開頭:
「今天,韋小亮突然問了張老師一個問題,可把他難倒了——“老師,我聽電視裡說要下流星雨了;那下完流星雨,天上的星星是不是都落到了地上,再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