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4章 誰是英雄?
“非二元性別者”?
大衛·米勒也算見多識廣,倒是對這個詞彙並不陌生。
實際上上世紀90年代,北美地區的邊緣人羣、潮流年輕人當中就開始悄悄流行「性別酷兒(genderqueer)」文化。
一位自我認同爲「性別酷兒」的人,可能覺得自己的性別處在男性和女性之間,覺得自己既非男性也非女性,或者既是男性也是女性,或者完全拒絕任何“性別”。
但是這種文化從來沒有進入主流視野,僅僅從媒體用“queer”這個單詞命名就可以知道。
“queer”的含義是“不正常”、“病態”、“奇怪”……總之不是什麼好詞彙——這說明主流文化還是比較輕視、鄙夷這些人的。
大衛·米勒注意到張潮並沒有使用「性別酷兒」這個單詞,而是用了相對中性的「非二元性別者」,這似乎意味著在他看來,未來在美國,選擇成爲「性別酷兒」已經不是所謂的“地下文化”,而成爲一種流行、時尚。
甚至不允許再用帶有貶義的詞彙來稱呼他們。
這讓大衛·米勒想起了美國曆史上對黑人的稱呼——一開始是“尼格羅人”,後來是“黑人”;那位勝選以後,國會中已經有人提議,連“黑人”都不允許,只能使用“非洲裔美國人”這個稱呼。
相關的立法據說已經在走程序了。
想到這裡,大衛·米勒察覺到張潮爲什麼會做這樣的“推理”——黑人作爲美國「亞文化」「非主流人羣」的代表族羣,他們的“待遇”提升,一定會帶動所有亞文化羣體的“待遇”提升。
之前他和張潮聊天時就說到美國多元文化將會取代相對保守的白人精英文化成爲美國社會主流,而張潮則把他的這個觀點給具象化了。
不過張潮選擇的對象特別刁鑽而已,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知道美國社會角落裡的這些瑣碎的。
大衛·米勒不禁浮想聯翩,如果連「性別酷兒」都能登堂入室、成爲主流,那麼社會其他方面的文化會開放成什麼樣子呢?
對於他來說,這並不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情,反而認爲這纔是美國應該有的樣子——任何族羣、任何理念、任何文化,都可以在這片土地上和平共處。
他只是奇怪,既然張潮覺得美國會成爲這樣一片多元文化的沃土,那多來美國有什麼不好呢?
於是他接著往下看去,發現小說的視角從新聞事件轉移到了那個「Wei Laosan」身上。
從敘述中看,「Wei Laosan」顯然是那種常見的、從中國來的非法移民,他們老實、善良、勤勞,只會窩在中餐館的後廚,或者某處監管不嚴格的工地上幹最髒最累的活兒。
【魏老三把臉埋在冰冷的水管下,刺骨的自來水激得他猛地一哆嗦,總算把最後一點黏在眼皮上的睏意沖走了。工棚的水龍頭像個喘不上氣的老頭,水流細得可憐。他胡亂抹了把臉,水珠順著黝黑起皺的脖子流進洗得發硬的工裝領口。鏡子?這裡沒有鏡子。只有水管上方一小塊模糊的、佈滿水漬和蛛網的玻璃碎片,勉強映出他半張疲憊、浮腫的臉,還有額角那道去年在老家工地上被鋼筋劃拉出來的舊疤,像條僵死的蚯蚓。
肚子在打鼓,聲音大得嚇人。胃裡空得發慌,像被砂紙磨著。晚上那頓?就著自來水啃了半個硬得像磚頭的麪包,還是昨天工頭老王看他餓得實在沒力氣幹活,從自己午飯裡掰給他的。老王那張油滑又藏著點同鄉憐憫的臉在腦子裡晃了一下,隨即被更強烈的飢餓感壓下去。得找點吃的,不然明天爬腳手架腿肚子都得轉筋。
這裡城市的夜晚亮得晃眼,魏老三縮著脖子,沿著牆根的陰影走。那些五顏六色、閃爍不停的霓虹燈招牌,上面扭來扭去的洋文和圖畫,他一個也不認識,只覺得眼睛疼。風裡飄來油膩的炸雞味、甜得發齁的蛋糕香,還有汽車尾氣的嗆人味道,混在一起,攪得他胃裡一陣翻騰。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徒勞地想分辨出點能下肚的東西的氣味。空氣裡只有冰冷的灰塵味兒。
……】
大衛·米勒看到這裡,微笑起來。這段文字想必是「潮汐文化」裡那位Rheya翻譯的,精確還原了張潮熱愛物象的細膩風格。
就是這位「Wei Laosan」的處境慘了點。他似乎不僅被自己的同胞盤剝,還找不到發放免費食物的地方。
接下來,尋找食物未果的「Wei Laosan」似乎無意中闖入了新聞中所說的衝突現場——
【拐過街角,燈光和吵鬧聲猛地炸開了鍋。一個酒吧門口,圍了一圈人。魏老三本能地想繞開。在國內工地幹久了,他太知道看熱鬧容易惹上麻煩。人羣的縫隙裡,他瞥見一個花花綠綠的人影被推搡著,好像還捱了拳頭。那人影頭上頂著個巨大的、閃著亮片的玩意兒,像只被拔了毛的怪鳥。
忽然有人在身後撞了他一下,魏老三像揮空的鐘錘一樣撞進了人羣當中,站在了“怪鳥”的身前,一股熟悉的、混著塵土和汗味的血氣猛地衝上魏老三的頭。
“Hey! Chink! Get lost!”一個滿臉橫肉、脖子有魏老三大腿粗的光頭壯漢,噴著唾沫星子朝他吼,拳頭幾乎戳到他鼻子上。
魏老三的心在破棉襖裡咚咚狂跳,像要撞出來。他個子比人家矮一頭,力氣估計也差一大截。他聽不懂那洋鬼子吼的啥,但“Chink”這個詞他聽過,工地上那些白人監工喝醉了罵人時就這麼叫,不是好話。恐懼像冰水一樣順著脊椎往下流,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的肉裡。跑?腿有點軟。打?肯定打不過。
他猛地想起老王教他的“萬能句”——碰上洋人找麻煩,不管對方說啥,只要陪著笑,連聲說“鬧普拉布勒姆!鬧普拉布勒姆!”一般就能糊弄過去。老王說,這話的意思是“沒事兒,好商量”。
對,“鬧普拉布勒姆”!
魏老三努力扯動僵硬的嘴角,想擠出個“笑”來,臉上的肌肉卻因爲緊張和恐懼不受控制地抽搐著,那表情更像哭。他擡起沒多少肉的胳膊,不是要打架,只是想擋一下,隔開那砂鍋大的拳頭和後面那個瑟瑟發抖的“怪鳥”。他喉嚨發乾,用盡力氣,想要用嘶啞的聲音嘶啞衝那幾個壯漢喊:
“鬧!普拉布勒姆!鬧!普拉布勒姆!”
但一個字母都沒有蹦出來。他的嗓子已經乾啞了,聲帶因爲緊張失去了震動的本能,只能從喉嚨深處無助地擠出毫無意義的“咯咯”聲,倒有點像臨死前的掙扎。
魏老三隻覺得腎上腺素衝得腦袋發暈,他不敢看那幾個壯漢的眼睛,只是梗著脖子,繼續“咯咯”著——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說出那兩個單詞。也許是魏老三那拼了命似的、帶著絕望的“咯咯”聲產生了某種荒誕的威懾力,也許是他們覺得跟這個嚇瘋了的小個子糾纏沒意思,也許是看到了周圍的人都舉著手機拍著他們,那幾個壯漢罵了幾句更難聽的髒話,朝地上啐了一口,悻悻地轉身,搖搖晃晃地消失在霓虹深處。
魏老三全身繃緊的弦“啪”地一聲斷了,腿一軟,差點坐地上。後背的冷汗瞬間把破工裝裡面的舊汗衫浸透了,冰涼地貼在皮肉上。他大口喘著粗氣,心臟還在瘋狂地擂著他的胸腔。
這時,那個頭上頂著巨大羽毛亮片、臉上畫得五顏六色的“怪鳥”,驚魂未定地湊了過來。他身上濃烈的香水味混合著汗味和一點血腥味,直衝魏老三的鼻子。“怪鳥”激動地嘰裡咕嚕說著又快又急的英語,聲音又尖又細,還帶著哭腔,一邊說一邊張開手臂似乎想擁抱他,那巨大的羽毛頭飾幾乎要掃到魏老三的臉。
……】
看到許蕊雅以「Wei Laosan」的口音拼寫出的“no p”,大衛·米勒不禁笑了出來。 這位中國勞工的憨厚、窘迫、惶恐,幾乎躍然紙上,既讓人同情,又讓人忍俊不禁——這並非一種嘲笑。
不過大衛·米勒也明白之前那篇報道的由來了,完全就是一場誤會。
「Wei Laosan」並沒有想要拯救誰,完全是因爲誤打誤撞才闖入了「澤麗娜」被欺凌的現場,並且意外救下「澤麗娜」,這一切都被周圍人的相機拍了下來,並且開始迅速在網絡平臺傳播。
在隨後的情節裡,身爲記者的「凱瑟琳」恰好下班路過,立刻就採訪了「Wei Laosan」。
面對記者的鏡頭,「Wei Laosan」依然惶恐,但並不害怕了,聲帶也恢復了正常。他略帶羞怯的說了一句:“I’m Wei Laosan,Free……dom……good。”
這句話的含義,「Wei Laosan」也不太清楚。只是老鄉告訴他,如果有人是帶著笑問他話,他說這句話就能應付過去。
凱瑟琳還想再問點什麼,「Wei Laosan」卻只說了一句“Bye bye!”,就快步離開了這裡,很快消失在夜色當中。
大衛·米勒隱隱約約察覺到張潮想要寫什麼了——張潮自己就是網絡傳播、營銷的好手,「Wei Laosan」的事蹟只需要通過網絡視頻的發酵,肯定很快能讓他成爲一個名人。
小說標題是《競選州長》,想必無論是哪個候選人,都會迫不及待地要和「Wei Laosan」拉近關係。
一個再卑微不過的非法移民「Wei Laosan」,忽然成爲左右選舉結果的熱門人物,然後再通過他那雙無知、單純的眼睛,看到種種醜陋……
想必這就是張潮這篇小說的主要框架和結構了。
確實有點意思——但是就像他寫的懸疑小說《消失的愛人》一樣,身爲中國的張潮,與美國社會真正的底層運行邏輯,還是隔了一層。
大衛·米勒可以預見這篇小說會十分精彩,卻難以觸及美國政治的核心。
與他寫的關於中國社會的四篇作品相比,有趣程度或者過之,但是文學深度卻不能同日而語——但已經很不錯了,現在的美國青年實際上也對這些很陌生。
與自己城市,或者所在的州,有哪些人正在角逐市長、州長的位置相比,他們更感興趣的是橄欖球明星的轉會新聞,或者那個叫做卡戴珊的豔星有沒有新的錄像流出。
大衛·米勒又衝了一杯咖啡,用來抵禦深夜的睏意,繼續翻動著稿件。
後續的發展果然如他所料,「Wei Laosan」救人的視頻很快就在網絡上引起了熱議,他也成爲了一個“英雄”。
【“他的‘咯咯’聲,是被壓迫者喉嚨被扼住時發出的終極控訴!是體制性失語的具象!比任何慷慨陳詞都更有力量!這是對系統性壓迫最震撼的無聲抗議!”
“看!他的口型絕對是‘No Problem’!他在用最平靜的詞語,表達對仇恨最極致的蔑視!這是一種東方式的、充滿哲思的對抗!”
“Free…dom… good,一個來自中國的普通人,用他僅知的詞彙,喊出了我們這片土地最核心、卻正在被侵蝕的價值——自由是好的!這是來自底層的、最純粹的民主箴言!魏老三不是一個人,他是‘自由’這個概念在加州的肉身顯聖!”
“他有著聖徒般的謙卑!他不求回報,不慕虛名,在完成守護的使命後,便悄然隱入黑暗。他的恐懼,正是人性光輝的證明!”
……】
這還只是網絡上的留言,很快,三位州長候選人就加入了這個行列——
【“昨夜,在我們城市的心臟,我們目睹了人性最黑暗的仇恨,也見證了人性最耀眼的光芒!魏先生,這位來自東方的兄弟,用他無聲的勇氣和那句樸素的‘Freedom good’,爲我們所有人上了一課!什麼是真正的勇氣?不是誇誇其談,而是在他人遭受不公時挺身而出!什麼是真正的自由?是像魏先生這樣,即使身處邊緣,依然堅信並捍衛‘自由是好的’這一普世價值!
他的‘咯咯’聲,是對我們所有人良知的叩問!如果連魏先生這樣的無名英雄都在爲加州的多元和自由而戰,我們這些手握權力和話語權的人,還有什麼理由不做得更多、更好?!瑪莎·布萊頓的政府,將把魏先生的精神刻入我們的執政綱領!打擊仇恨犯罪,捍衛每一個人的表達自由和生存尊嚴,無論他們來自何方,身份爲何!魏先生,你是加州的良心!”】
【“朋友們,我們生活在一個複雜的時代。但昨晚的事件,讓我看到了超越黨派的希望之光。魏先生,一位勤勞的工作者,他的行爲展現了我們最珍視的核心價值:個人責任、見義勇爲、以及面對邪惡時堅定不移的立場!他沒有等待警察,沒有計算得失,他站了出來!他的沉默,比一萬句口號更有力!
他說的‘Freedom good’是什麼?我認爲,那就是我們建國先賢所捍衛的、讓個人免於恐懼和暴力的自由!是勤勞者安身立命的自由!不是混亂無序的所謂‘自由’!魏先生用行動證明,真正的勇氣和善良,與身份標籤無關!我,托馬斯·瑞格斯,將致力於恢復加州的法律與秩序,保障每個像魏先生這樣遵紀守法、默默奉獻的人,都能享有追求美好生活的自由和安全!這纔是真正的‘Freedom good’!”】
看到這裡,大衛·米勒又笑了起來。
張潮撰寫的這兩段候選人發言,倒還真是符合他印象里美國政客會說出來的話,張潮這是看了多少競選錄像纔會撰寫得這麼惟妙惟肖?
尤其是在言語的細節當中,把「瑪莎·布萊頓」和「托馬斯·瑞格斯」兩個不同黨派的立場分歧也表現得淋漓盡致。
不過他仍然捕捉到了許多語言上的細節——
“打擊仇恨犯罪”
“恢復加州的法律與秩序”
——似乎多元文化衝擊了正常的市政秩序,加州不太平的樣子?
大衛·米勒想象不到那片全是陽光、沙灘還有好萊塢的地方,會亂到什麼樣子,以至於兩個候選人都要強調這一點。
張潮用自己的文字,似乎慢慢編織出了一張網,一個與他設想裡完全不一樣的未來美國圖景,正在徐徐展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