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我蕭某人何懼!
“張潮要和我上電視節目對質?”方老師的嗓音依舊低沉暗啞,空氣都被磨得粗糲了一些。
“他這是自取滅亡!”司馬北很興奮。和方老師在電視節目上打“氣功大師”的假,算是司馬北前半生的高光時刻,雖然通常情況下是方老師當主力,他敲邊鼓。
方老師卻不這麼看。張潮在記者面前那種篤定而自信的態度,讓他有些不確定。
“氣功大師”們當年肯上節目和自己battle主要源於無知和賭博心理,更關鍵的是“氣功大師”吹噓的東西都沒譜——什麼隔空治療癌癥、意念取物,最誇張的是宣稱自己千里之外發功把興安嶺大火給滅了的。
面對這種騙子,方老師打起假來是一點心理負擔也沒有,想怎麼捶就怎麼捶。就在3個月前,他還和司馬北一起捶死了一個號稱把兒子和侄女都訓練得能矇眼識物的騙子。
如果不是有個掃興的記者,在採訪的時候臨時起意用外套矇住小孩的腦袋戳破了騙局,那興許自己當時就能再上一次電視。
張潮不同,“代筆門”目前只能存在於推論當中,而沒有任何實質性的證據。對於接受過嚴格學術訓練的他來說,總有種石頭不能落地的心虛感。
但是能上電視,對於急需更廣泛知名度的方老師來說,又是一種巨大的誘惑。
方老師謹慎地和司馬北討論道:“你說張潮要上節目,會是哪家電視臺?哪個節目?”
司馬北道:“就他那個性格和以往的報道規格,那隻能是CCTV啊,別的臺他看得上?節目嘛,就說不定了。大概率還是10套,他和10套關係好。”
一聽CCTV,方老師眼睛一亮。但還是有些猶豫道:“那是張潮的‘主場’,我們去恐怕不是很有利。電視節目畢竟是有導演、主持人控場的,怎麼能確定對方不是站在張潮那一邊?”
司馬北一拍胸脯,保證道:“我在臺裡也不是不認識人——而且還是領導。您放心,到時候我們要上一起上。”
方老師不置可否地道:“他既然提了,我們不能不接招。但是上節目之前,各種準備都要做好……不要被他突然襲擊了。”
司馬北輕蔑地道:“張潮什麼招?最多就是把他那些大名鼎鼎的老師們搬到臺上來。他們來了更好,一次性打倒。”
方老師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如果真能達到這樣的效果,那簡直再理想不過。
兩人又商量了一會兒,司馬北就起身告辭了,臨走前他用目光逡巡了一遍方老師樸素到堪稱簡陋的房子,意味深長地笑道:“方老師,不要老是這麼艱苦奮鬥嘛。這次勝利以後,換個住處,改善改善生活嘛。”
一句話說得方老師老臉微紅。司馬北作爲老朋友,雖然在打假和推廣高科技農產品方面,彷彿是他鞍前馬後的小弟;但是在“經濟建設”上,又把他甩得車尾燈都看不到。
方老師現在還在住90年代老公房,傢俱和電器也陳舊不堪。而此時司馬北已經住上大房子了,裝修雖然算不上豪華,但是光是客廳那套大沙發、擺滿收藏品的獨立書房,就夠讓人羨慕的了。
不過只要做了張潮“這一單”,自己也能擺脫經濟上的窘境了。
想到這裡,方老師又打開電腦,開始敲擊另一篇文章——《另一場鬧劇:寫在與張潮對質之前》。
【我在之前的文章說過,張潮一貫的伎倆就訴諸輿論。把客觀事實上的真與假、對與錯,偷換成輿論聲量的大與小、勝與敗。只要對手的“嗓門”不如他,就先輸了三分。……】
【之前他所謂的“畢業答辯直播”,已經是一場荒謬至極的鬧劇了——幾個自以爲是的中文系教授,裝模作樣地與張潮一問一答、有來有回。很多人不知道,文科類的畢業論文,在答辯之前,老師一般都會給出問題的大致框架,讓學生在現場不至於太狼狽。】
【而答辯直播,更是帶有強烈的表演性質。請問燕大會允許張潮這個“模範”和“榜樣”在鏡頭前丟人現嗎?所以觀衆看到的一切,很可能在答辯開始前,就已經預演好了。當然,爲了節目效果,這麼做無可厚非。但是燕大堂堂一所百年學府,淪爲一個文學騙子的作秀工具,可見國內學術腐敗、學術造假的源頭在哪裡了。】
【利益輸送和名校背書,讓一批所謂的著名作家、學者教授,圍繞著張潮,迅速形成了一個“文化強盜團伙”。至於這個團伙的頭頭,是否真就是張潮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年輕,我看未必。】
【強盜團伙以爲把我拉到鏡頭前,或者置於輿論焦點下,我也會像他們以往的那些對手一樣,手足無措、口不擇言。但他這次錯了,錯的很離譜。我上電視,不是要和他們打一場嘴仗,而是站在客觀事實與常識、邏輯的角度上,揭穿他的謊言。……】
【張潮如果覺得他一個人證明不了清白,那不妨多請一些人,我借用金庸先生《天龍八部》裡蕭峰在聚賢莊遭遇圍攻時的一句話來表達我的想法:“我蕭某人何懼!”】
【我希望這場電視辯論結束以後,中國的文學圈能少一個招搖撞騙、欺行霸市的強盜團伙——雖然它早已經是遍地匪賊、無可救藥了。】
【我也希望這場電視辯論結束以後,我可以把自己的工作重心,重新調整回學術打假和科學普及上。】
【畢竟,張潮這夥強盜,只是騙點無知少男少女的感情和錢,而學術造假,腐蝕的纔是整個社會的根基。】
文章發出以後,再次引起了軒然大波。雖然這場“代筆門”的始作俑者是蓮嶽,位於火力中心地帶的是張潮,但是方老師憑藉自己一系列精彩、犀利的文章,把聚光燈一次次地拉回到自己的身上。
“文化強盜團伙”這個詞一出來,殺傷力太強,立馬登上了各類媒體的頭條。衆記者感嘆方老師不愧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比過往任何攻擊張潮的人都要決絕和狠厲,“團伙”一下把張潮和所有與他有關係的長輩、老師,甚至交好的媒體都裝進去了。
在張潮證明自己的清白前,爲張潮發聲,等於自承是“團伙”成員。而張潮又怎麼證明自己的清白呢?熟悉他的老師和編輯都知道,他連手稿都沒有。
這下連於華都焦慮起來了,偏偏張潮最近又神神秘秘的,打了電話只說放心,但又不肯說自己都準備了什麼。忍不住的於華專程跑了一趟王蒙的家,想問問他有什麼意見。
王蒙一見於華就笑道:“歡迎歡迎,‘文化強盜團伙’的大軍師。”——這兩天,已經有不少博客按照“團伙”結構,給於華等人安上“軍師”“五虎上將”“先鋒”之類的職務了,還似模似樣。
於華道:“您老就別打趣我了,您也不也是‘大長老’嗎?您不著急?”
王蒙並沒有直接回答於華的問題,而是問道:“你這麼著急,有沒有想過張潮最好的應對之策是什麼?”
於華沉吟片刻,才道:“方老師這個人我沒怎麼接觸過,瞭解不多。這段時間我專門看了一些他的文章,覺得這個人的邏輯性和攻擊性一樣強。他的對手哪怕只有一丁點破綻,他也會撕扯成一個血淋淋的大傷口。要是他用質疑張潮的那套邏輯來質疑我,那恐怕我都很難自證清白了。
我一個大學都考不上,只能憑我爸關係進衛生院拔牙的半吊子牙醫,怎麼就突然變成了一個作家?說起來全是破綻。只是我沒像張潮一樣,攤上一個中文系畢業的爹,不好編排而已。”
王蒙催促道:“都知道他厲害——你趕緊說說該怎麼辦?”
於華道:“我想來想去,也只能是把我、孔磬冬、默言、賈平娃……最好還有您,都叫上。我們一起去節目現場,各自講講和張潮的接觸、對張潮的瞭解。這樣雖然不能完全證明張潮的清白,但是至少能讓不那麼偏激的觀衆不至於進入到方老師的語言陷阱裡去。”
王蒙搖搖頭道:“這不就更坐實了我們是‘團伙’了?”
於華一攤手,無奈地道:“現在是能爭取多少爭取多少。畢竟他們構陷作家的邏輯確實不好對付。你說找不‘代筆者’,他就說‘代筆者’是親爹,父子相隱;你說我們都見證了張潮的創作過程,他就說你們是‘團伙’作案,證據無效。
他們不就是咬準了張潮拿不出能證明自主創作的證據,所以提前把所有側面證據的路都堵死了。這本來就已經是一灘渾水了,那乾脆把水攪得更渾。媽的,我就不信世界上糊塗蛋那麼多!”
王蒙嘆了口氣道:“你這個當老師的,某些方面的警覺性連張潮都不如。你看看這些報紙。”說罷遞給了於華一迭報紙,全是英文報紙,都翻開到了特定頁面,不過都貼心地附上翻譯好的打印稿。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華盛頓郵報》的一篇文章——《中國正經歷新世紀以來最大的文化偶像危機》。文章指出:
【張潮被塑造爲年輕人的文化偶像,是中國國家文化戰略的一部分。他從崛起開始,就有官方力量爲其保駕護航,似乎想通過張潮告訴人們——在中國,年輕人不必崇拜J·K·羅琳或者其他哪個外國的文化偶像。……】
【但是,這個“人造”的文化偶像正遭受前所未有的質疑,圍繞他產生的神話傳說正一個個被戳破。……】
【實際上,中國官方從80年代開始就不遺餘力地塑造各種文化偶像,用以實現某些政治意圖——或者是抵禦歐美文化的交流、或者進行歌頌、或者是用小小的批評來轉移人們對真相的注意力……】
【張潮,是這種文化偶像塑造傳統的集大成之作。所以,那些曾經被塑造過的,或者仍在被塑造中的作家們,圍繞張潮形成了一個頗爲嚴密的文化聯盟。……】
【這種文化聯盟,阻礙了中國青年人對更開放、更自由的文學作品的追求。……】
【張潮的成功,是打給中國年輕一代的一陣麻醉劑,讓他們誤以爲張潮的今天,就是他們的明天。……】
於華緊皺眉頭,又翻開下一份,是英國的老牌小報《每日鏡報》,文章標題是《如何憑空製造一個文學明星》,這篇文章寫得就比較戲謔:
【近日,以《消失的愛人》聞名西方的東方作家張潮,正在被他所在國度的假象揭露者們送上個人聲譽的斷頭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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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悉,張潮的成功完全源自他的父親,一個資深卻不得志的文學院畢業生。……】
【誰能抗拒一個千萬富翁成爲自己的學生呢?爲此,出賣一點良心和職業操守,是可以理解的。……】
後面幾份外國報紙,不僅有美國、英國的,還有澳大利亞和日本的。
於華把報紙一摔,怒道:“純屬胡說八道!”隨即倒吸一口涼氣,道:“他們這是想幹嘛?”
王蒙冷笑道:“所以我說你啊,這方面就沒有張潮敏感。這件事剛出沒多久,他就找我商量了,他直接就說對方一定會想辦法‘決戰境外’。
張潮倒了,意味著之前我們圍繞他產生的對外文化影響,也一併歸零了。還有你們這些張潮的老師,你們在外國文化界的名譽,也一併臭掉了。
按照這些年的國際交流經驗,你們在國外臭掉了,這臭氣很快就會飄到國內來。到時候,就不知道是那些牛鬼蛇神接班你們的位置了。”
於華訝道:“有這麼嚴重嗎?”
王蒙道:“人家玩這些套路幾十年了,花樣層出不窮。你們到國外去也別光忙著講課、籤售,也多瞭解瞭解這些門門道道嘛。張潮去了美國幾個月就門清了。你這還稀裡糊塗的,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呢。
你說把水攪渾,那是正中下懷!人家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水渾了纔好往裡面藏大魚。”
於華摸了摸額頭,好一會兒才道:“您老直接說吧,我要做什麼?”
其實於華的想法也是絕大多數人的想法,認爲張潮最好的辦法就是搬出他那強大到極點的“老師天團”。這些著名作家和學者,或多或少都能引導一部分人的想法,也能左右一部分的媒體看法。
張潮雖然很難從正面自證清白,但是方老師畢竟也拿不出什麼實錘的證據,到時候大概率是各說各話,最後就是以一團漿糊收場。
只不過從此張潮的風評就要撕裂了。畢竟“代筆”這種嚴重的指控即使沒有被坐實,對作家來說也等同於歷經一次名譽謀殺。
而張潮,似乎也朝著大部分人預想的方向走。
時隔數日,他再次出現在媒體面前,似乎頗沒有底氣地借記者採訪問了方老師一句:“方老師,您真的不介意我多請一些人來嗎?”
方老師很快就對著撲上門來的記者回應道:“我還是那句話,你想請幾個就請幾個——‘我蕭某人何懼!’”
在各種文誅筆伐和隔空喊話後,張潮與方老師的“對質大戲”,終於在萬衆期待中,於2006年7月15日,在CCTV-10拉開了帷幕。
方老師一大早就洗漱一清,換上自己最體面的一套西裝,按時趕到了CCTV10爲這場“對質”準備的演播廳,一開始先要走走臺,預備一下流程。
演播廳的舞臺上,已經擺好的椅子和講臺,背靠一面巨大的屏幕,規格不低。
方老師看到椅子的擺放,不禁微微一笑——椅子明顯分成了兩邊,一邊只有一把,另一邊足有七把之多。
他毫不猶豫地走向那單獨擺放的一把椅子,心裡只有一句話:猛獸獨行,而牛羊成羣。他,自然纔是猛獸!今天坐在對面的,都是他的獵物。
沒想到剛走到那把椅子面前,就被工作人員攔住了,對他說道:“不好意思,方老師,這不是您的椅子。您的椅子在對面,中間這張就是您的。”
方老師一愣,問道:“那這張?”
工作人員道:“這張是張潮坐的啊,今天他就一個人來。”
方老師更不解了,問道:“那,那我旁邊這些椅子給誰的?”
工作人員道:“您不是同意張潮多請些人來嗎?他把蓮嶽老師、土摩托老師,還有好幾個說他是代筆的老師都請來了。當然,您是最有名那個,所以請您坐中間。”
方老師腦子裡嗡的一聲,只有一句話飄過:“我蕭某人何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