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楊聽見自己喉嚨裡滾出古怪的笑聲。這笑聲他自己從來沒有聽過,也嚇了一跳;同時他看見跪在地上的陌生女人渾身一顫,停下了磕頭的動作,微微擡起頭看向自己。小楊的手指已經攥住了T恤下襬。深圳盛夏的潮熱裹著汗臭味從領口漫上來。他低頭看著女人頭頂頭髮根部的白色,忽然想起那年窩在同學家裡一起看色情電影,耳邊全是少年難以忍耐的呼吸聲,一個個幾乎要把臉貼到屏幕上,希望看清楚女人身體的每一個細節。只有他盯著女主角胸前的珍珠項鍊,想著要是能扯下來賣成錢,是不是夠他在遊戲廳打通宵的《拳皇97》。他嘴裡突然嚐到了一股血腥味,這時候他才發現嘴脣已經在無意中咬破了。他又想起自己4歲那年——也就是2009年,這個陌生女人信上說的離開自己的那一年——那些破碎、凌亂的畫面。一點點拼湊,終於拼成了一個面容豐腴、皮膚白皙的女人的樣子。……】
【“媽,你看。”小楊掀衣服的動作像在撕開保鮮膜,汗溼的化纖布黏著皮膚,發出“嘶啦”輕響。他沒有想到自己還是叫這個陌生女人做“媽”了。只是這一聲“媽”輕得像頭頂吊扇的掠過來的風。在他肋骨的下方,暴露的皮膚上,一條暗紅色的蜈蚣隨著呼吸緩緩地蠕動著,從腰一直繞到後背,像要把他從中間切開,“你要的那顆腎,我兩年前就沒了。”女人的瞳孔收縮成了一個乾癟的塑料袋,彷彿有根無形的針戳破了她的眼球。她膝行著撲過來時,幾乎要把小楊的褲子拽掉了,她的臉貼在“蜈蚣”上,“不可能……這不可能……”冰涼的指尖觸到疤痕的凸起,女人觸電般縮回手,“兩年前……你才十七歲!爲什麼?“
小楊從口袋裡掏出那臺雜牌手機晃了晃:“賣掉了啊。我用賣它的錢買了一臺蘋果手機,最貴的。不過去年也賣掉了。我用那臺手機的時候,好威風的,所有人都叫我‘楊哥’,我可以請每個人吃飯……我只有一顆腎了,給不了弟弟了。人有一顆腎就可以活著,但我只有一顆了。”】
“這怎麼可能?”蘇童放下雜誌,臉上難掩震驚的神色,哪怕他已經在文學作品中見過了種種離奇的想象,他自己的作品中也總有一種變態、畸形的慾望,但是張潮的這個情節設置還是讓他不可思議。
尤其這還是發生在母親向兒子「討腎」以後。
“賣腎買手機?這,這可能嗎?”他從自己口袋裡掏出手機,這是一部兩年前買的諾基亞彩屏手機。他不清楚型號,只拿著接打電話、收發短信。他有時很煩這個小玩意兒,因爲總能讓人隨時隨地找到自己。
但是這玩意又確實不能不帶。在“隨時隨地都能找到自己”的時代,突然不能讓別人隨時隨地找到了,那足以在親戚朋友那裡引發恐慌。
所以他最多就是在需要安心寫作的時候把它關掉。
“怎麼不可能?”餘華在一旁道,“你忘了張潮在天橋上和我們講過話?還有他上一篇小說《最後一課》裡,手機與人們日常生活聯繫的緊密程度,完全可以稱爲人身上的‘另一顆器官’了。
你想想,一顆‘人體器官’,還是長在外面的,用錢買來的,會玩出多少花樣來?”
蘇童略有所思道:“如果從這個角度看,那確實有可能。手機成爲‘人體器官’,而且能隨時被人看見,那就會成爲身份炫耀的一種標誌。
不過我很好奇,一部手機怎麼會貴到要用一顆腎來換?這我還是有點接受不了。”
餘華聞言搖搖頭道:“我也想不通。可能是因爲那個什麼蘋果手機特別貴?那也不會啊,上次我們不是都摸過了,張潮說國內的黃牛價也不過七八千一臺。
這賣腎的中介是有多黑?竟然能把錢吃到只能買個手機的地步!一顆腎至少也得幾十萬吧?”
蘇童道:“張潮可能就是爲了諷刺吧,諷刺追求物慾、諷刺虛榮。小說嘛,誇張本來就是虛構手法的一部分。這算……呃,‘黑色幽默’?”
而許多普通讀者在震驚、迷惘之後更是憤怒了,他怎麼能對筆下的角色這麼殘忍?
在2008年,借貸消費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新聞上時不時就有欠信用卡、欠高利貸還不上的新聞。但是賣器官這種事大家確實沒能想到。
而且是爲了手機賣器官?幾乎所有人都和蘇童一樣,本能地掏出自己的手機看了看。
不過有一些比較關注數碼產品的博主還是想到了一件事——2004年,摩托羅拉推出了一款代號“刀鋒”、型號“V3”的翻蓋手機,以打破記錄的輕薄席捲了整個數碼圈。
當時還能與諾基亞掰一掰手腕的摩托羅拉請了當紅球星貝克漢姆做代言人,推出了一個經典海報:貝克漢姆面帶一絲酷笑,將手機放在臉旁,彷彿剛剛接完電話;而他的臉頰上,竟然有一道傷口,就像是被這過分輕薄的手機割傷了似的。
超薄的V3手機和超人氣的貝克漢姆一結合,讓這款手機很快賣爆,市場上一機難求,於是開始有黃牛炒作。
最貴的時候,一部上市價4000塊的V3,被炒到了上萬塊。那時候要是打電話你掏出一部V3,那也是倍兒有面子的一件事。
所以刷卡、借錢買V3的人並不少見,只是沒有到賣腎的地步。
現在的蘋果手機沒有在國內上市,但是它的“水機”早就氾濫成災了。新推出的3GS,基本都需要加價兩三千塊才能買到。
所以張潮的這個設想雖然誇張,細想來也不是不可能。
“小楊”這種初中都沒有畢業的半大孩子,怎麼可能辦得下信用卡,又怎麼會有人願意借錢給他?年紀又太小,幹不了什麼正經工作。
如果不偷不搶,好像真只有賣點身上點什麼才能買得起這樣一部手機了。
“就剩下一段了,趕緊看完吧。”餘華催促道。
蘇童嘆了口氣,不知道是爲了張潮,還是爲了小說中的主人公“小楊”。
【地鐵進站捲起的風掀起小楊汗溼的後襟,肉紅色的蜈蚣已經安安伏伏貼在肚皮上睡去。小楊突然意識到,自己手機裡的錢,並不夠他坐回龍華。那他是怎麼站在這裡的?他記不起來了。他忽然明白兩年前手術檯上消失的不只是顆腎臟。因爲他想起來,那個幫他賣腎的中介說了和那個陌生的女人一樣的一句話:“人只要一顆腎,死不了的。”
小楊摸了摸口袋,發現買給“妹妹”的巧克力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融化了,變成了一團粘稠的黑色油膏。他舔了舔手指,是甜了。於是某種他以爲已經活過來的東西,在地鐵空曠、陰冷的候車廳裡,發出了最後的抽泣。】
接著就是小說的最後一段。與《最後一課》不同的是,這一段交代了“小楊”這個代號的來歷——
【小楊姓楊。他喜歡別人叫他小楊,即使在知道這是那個臺灣人的姓以後,他也還喜歡別人叫他小楊。因爲他剛來深圳的時候,一個叫王姐的勞務中介就這麼叫他。他以前被叫過“苕娃兒”“憨頭”,當然還有“毛毛”;之後被叫過“撲街”“索仔”“屌毛”,當然還有人叫他“帥哥”“兄弟”“老闆”“大佬”……與它們相比,“小楊”兩個字好聽得像一枚硬幣在清晨的柏油馬路上清脆滾動,帶著金屬特有的冷冽與迴響。那是他住在白石洲城中村的第三個早晨,王姐的塑膠拖鞋啪嗒啪嗒碾過積水,像周星馳電影裡那個禿頭的達文西。王姐看了一眼他的身份證,叼著牙籤的嘴噴出白霧:“小楊是吧?物流打包做不做?一天80塊,一週結一次。”他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串音節是屬於自己的新名字。
從那以後,他就喜歡別人叫他小楊。】
“原來如此,這就是張潮始終在小說裡不提他的具體名字的原因?”蘇童合上《當代》,長出一口氣。
在他看來,除了對“物質崇拜”“親情異化”“邊緣人羣”的關注以外《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探討了一個非常複雜問題——那就是“身份的賦予與剝奪”。在整篇小說當中,“小楊”始終處於身份被剝奪的狀態:
4歲時,他的“媽媽”就拋棄了他,於是他作爲“兒子”的身份就被剝奪了。
17歲時,他的一顆腎臟被賣掉了,於是他作爲健全人的身份被剝奪了。
19歲時,他的外婆死了,舅舅也並不在乎他,於是他的家庭身份徹底被剝奪了。
接著他賣掉了身份證,象徵著他將徹底被趕出正常社會,幾乎不可能再回歸。
他把唯一的機會放在了“找回母親”“融入新家庭”這件事上,卻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賭博——最後的結果就是,他賭輸了。
於是他幻想中的最後防線——作爲“兒子”“哥哥”,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也徹底被粉碎了。
“小楊”的可悲之處就在於,他被剝奪的每一重身份,都是在混混沌沌的狀態下完成的。唯一一次目標清晰、行動果斷、內心愉悅的就是賣身份證。
他甚至等不及去做一天兩天的日結來攢這少少的一百多塊錢。
他像一個被愛情衝昏頭腦的女人一樣被突然降臨的親情衝昏了頭腦,一天都不願意多等,如飛蛾撲火,最終被燒成了灰燼。
餘華道:“是啊,不提他的名字,是因爲在他的世界裡,名字叫什麼已經無關緊要了。沒有人在乎他的名字是什麼,只有一個又一個代表輕蔑和敷衍的代號。
哪怕是在他那個媽媽那裡,他也是毛毛……一個任人擺佈的嬰兒。”
蘇童嘆了口氣道:“張潮年紀不大啊,日子也順風順水的,怎麼就想到這麼多陰暗的東西。”
餘華也道:“是啊。並不是只有在特殊年代纔會產生那些極端的人性異化,在一個看似平靜,甚至十分繁榮的社會當中,同樣會滋生出極端的人性異化。”
蘇童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瞥了餘華一眼,問道:“有想法了?”
餘華點點頭,沒有隱瞞,直接答道:“有。我和張潮說了,學校這邊的事情一忙完就去深圳。他說在深圳給我留了房子,去了就住那兒。”
蘇童聞言呵呵笑道:“那介不介意多一個室友?”
……
“怪不得叫《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小楊本質上其實和茨威格原著小說的女人一樣,都是爲了內心對某種情感的嚮往,可以奮不顧身的。”
“所以我有一個可怕的猜想……”
“什麼猜想?”
“雖然小說裡沒有寫出來,但我覺得如果小楊當時不是賣掉了一顆腎的話,他會同意把一顆腎捐給那個所謂的弟弟,來換取新家庭接納自己。
對,他一定會這麼做!”
“……臥槽,你比張潮還狠!我刀呢?”
“所以張潮其實還是對小楊手下留情了。你想想看,他給弟弟捐了一顆腎,真的就能融入新家庭了?一開始可能對他客氣吧,但是久了以後呢?
小楊沒文化、沒技術,捐了腎以後連身體也不行了。沒看那個男人的表現嗎?一家子勢利眼。”
“……別說了別說了,我不想聽……”
“所以張潮其實對小楊已經手下留情了。”
小說發表後的第二天,大家終於從張潮發的刀子裡緩過來了,開始從不同角度認真審視這篇小說。
與《最後一課》的主題相對單純不同,《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呈現了十分多元化的主題表達,幾乎讓所有讀者都充滿了探討的慾望。
從未來社會的高度物質化,到“日結工”這種打工方式的合理性,再到親情之間的辨證——那位“媽媽”,畢竟也是爲了救自己的兒子啊——雖然她想要犧牲的是另一個兒子。
但是兩個月內,連續被張潮捅了兩刀的廣大讀者只想送給張潮一句話:
寫得很好,以後別寫了!
張潮則笑納了這份“祝福”,並且很快送給讀者一份“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