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敬的加州公民、全體亞裔同胞及國際社會：

今天，我懷著深切的責任與反省之心站在這裡。作爲加州第38任州長，我代表州政府，向19世紀爲加州建設(shè)付出鮮血與生命卻遭受系統(tǒng)性歧視與壓迫的華工羣體及其後裔，致以最沉痛的道歉。

這份遲來的正義，由作家張潮先生所激發(fā)的歷史共鳴推動，更因無數(shù)沉默歷史的見證者而成爲必然。……”

張潮坐在臺下，看著臺上一個奧地利人正在代表美國人沉痛向中國人道歉，有些意興闌珊，差點開始打哈欠。

不過這算是《原鄉(xiāng)》在美國開賣前比較重要的“造勢活動”，自己還是要給點面子。

況且他身邊有不少人——蘭登書屋的副總裁，以及他的編輯麥德琳；福克斯影業(yè)的兩個代表；以及《生活大爆炸》劇組的主要成員。

最關(guān)鍵的，還有十幾個華人代表，既有唐人街大佬，也有硅谷新貴，總之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

所以在衆(zhòng)目睽睽之下，張潮也只能勉強忍住時差帶來的強烈睏意。

自從半年前張潮在美國掀起反思美國曆史、促進族裔平權(quán)的運動以來，美國社會被迫再次開始審視一百多年的華工命運和《排華法案》。

加州這樣族裔繁多、聖母橫行的地方，當然要走在潮流尖端。所以在「蘭登書屋」掌控的媒體力量的推波助瀾下，終於促成加州政府成爲全美第一個向華工以及《排華法案》道歉的州政府。

代表加州政府發(fā)言的，自然是州長阿諾德·施瓦辛格。

作爲一個奧地利人，他對此簡直毫無心理負擔，讓助理把發(fā)言稿寫得要多聲淚俱下就有多聲淚俱下，配合他不算太好但足夠用的演技，視覺效果上確實頗爲感人。

施瓦辛格在臺上嘚吧嘚了一陣，說道：“爲了表彰張潮先生對加州平權(quán)和正視歷史的貢獻，我們將授予他「洛杉磯市榮譽市民」的身份！”

說罷帶頭鼓起掌來，臺下也跟著鼓掌，現(xiàn)場的氣氛漸入高潮。

張潮在掌聲中站起身來，邁著輕快的步伐走上臺，站到了施瓦辛格身邊。

這時候他才感受到這個前世界健美先生、終結(jié)者T800的身軀有多麼龐大，自己的180公分的身高以及不算瘦的體型，在施瓦辛格面前就像個未成年的小男孩。

張潮從施瓦辛格手上接過一本「洛杉磯市榮譽市民」證書，和一枚金色的金屬製加州州徽章，向臺下的觀衆(zhòng)展示了一下，又引來了一陣掌聲和歡呼。

施瓦辛格順勢讓張潮說兩句，張潮也沒有推辭，順勢站到話筒旁邊，說了一通“感謝……”的客套話後，就切入正題道：“從1848年淘金熱到橫貫北美大陸鐵路的貫通，超過30萬華工跨越太平洋，用雙手與智慧塑造了加州的繁榮根基。他們在中央谷地改良灌溉技術(shù)，使荒漠變爲糧倉；

他們在內(nèi)華達山脈的絕壁上鋪設(shè)鐵軌，以每英里犧牲1.2人的代價連接起美國的經(jīng)濟命脈；他們在薩克拉門託的礦山中提煉出加州的第一桶金，卻從未獲得平等的土地所有權(quán)。

所以我們必須直面加州歷史上最黑暗的篇章——1882年《排華法案》不僅是聯(lián)邦層面的恥辱，更是加州地方政府縱容暴力、默許歧視的直接後果。

華工被剝奪證人權(quán)利，無法通過法庭捍衛(wèi)生命與財產(chǎn)；他們繳納高額‘外籍礦工稅’，卻無權(quán)進入公立學校與醫(yī)院；甚至連遺體歸葬故里的樸素願望，也因‘骸骨法案’而化爲泡影。

更令人痛心的是，這種制度性壓迫通過文學作品的扭曲得以固化。正如馬克·吐溫早期小說中將華人描繪爲‘不可同化的異類’，主流社會通過建構(gòu)文化他者性，爲剝削披上文明的外衣。”

張潮的發(fā)言引起了臺下聽衆(zhòng)的不同反應(yīng)——

那些西裝革履的白人精英，明顯變得侷促不安起來，他們沒想到張潮在今天這個“大喜的日子”，還要把這個瘡疤再揭出來一次。

只有少數(shù)幾個的黑人代表和政府官員，則略帶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那些白人的反應(yīng)，有些人還互相交頭接耳，不知道說些什麼。

而華人代表們，則神情嚴肅、目露沉痛，有些人還鄭重其事地把一隻手按在胸口，口中低聲地喃喃自語。

這些反應(yīng)，也都被現(xiàn)場的記者捕捉了下來。

張潮並沒有準備說太多，很快切入主題道：“我認爲僅僅只是道歉，並不足以代表加州官方的誠意，只有付諸行動，才能讓悲劇不再重演。”

坐在側(cè)面，本來笑得很開心的施瓦辛格笑容一下僵住了：張潮準備幹什麼？

沒等他細想，張潮就已經(jīng)把後續(xù)的話連珠炮一樣說出來了：“首先，我希望將華工歷史納入加州K-12必修課程，重點講授中央太平洋鐵路建設(shè)、排華暴亂及華裔移民對農(nóng)業(yè)科技的貢獻。

其次，我希望在加州的官方博物館建立華工紀念專區(qū)，鐫刻1882年到1943年間因排華政策受害者的姓名。此外加州的圖書館應(yīng)該系統(tǒng)發(fā)掘華工在水利工程、礦產(chǎn)冶煉等領(lǐng)域的技術(shù)專利檔案。……”

聽到這裡，施瓦辛格鬆了口氣，這些要求都沒什麼，讓教育部門改改教材、指揮博物館圖書館加個房間的事，好說。

但是張潮的下一個“希望”就讓他徹底坐不住了：

“最後，我還希望以加州政府的道歉爲起點，向受到歧視和迫害的華工以及華工後裔進行實際的經(jīng)濟賠償。雖然再多的金錢都無法彌補當年對華工造成的傷害，但卻可以向全世界展現(xiàn)美國人崇高的人道主義精神和對歷史責任的擔當精神！

賠償是有價的，美國人民的信譽是無價的！”

聽到這裡，施瓦辛格人都麻了。

張潮剛剛的發(fā)言裡就提到了，當年單單在加州的華工數(shù)量就不少於30萬人，他們留在美國的後裔更是數(shù)以百萬計，加州佔大頭。

這要一個個賠過去，加州政府當了褲子都不夠的——要知道現(xiàn)在正在金融危機期間，加州政府本來就舉步維艱。

施瓦辛格之所以同意代表政府向華工道歉，一方面是爲了爭取加州百萬華人選民的支持；另一方面，也是希望贏得華人闊佬的歡心，得到一些捐款來緩解燃眉之急。

沒想到捐款還沒有收到，竟然憑空多了天文數(shù)字的“可能支出”，這已經(jīng)不能用“偷雞不成蝕把米”來形容，簡直就主動往人家手裡送人頭。

施瓦辛格想拿張潮刷政績，張潮卻想拿他刷銷量！

關(guān)鍵是張潮的這個提議實在太有煽動性了，臺下的聽衆(zhòng)有不少已經(jīng)不是那種指尖點掌心的儀式性鼓掌，而是站起來一邊點頭一邊拍手，還有人吹著口哨，幾個黑人更是用雙手指著張潮，意思是“你小子，好樣的！”

施瓦辛格突然反應(yīng)過來，張潮這個提議背後還藏著更可怕的發(fā)展：

如果給華人賠償，那要不要給黑人賠償？

要知道《排華法案》從1882年到1943年，一共執(zhí)行了61年，受害華人大致就是幾十萬；而美國普遍性地廢除歧視黑人的相關(guān)法條，是20世紀60年代的事了，從建國時期算起，差不多200年，受歧視、受迫害的黑人肯定數(shù)以千萬計。

美國是個判例法國家，賠償華人等於給賠償黑人以法理依據(jù)，那別說加州了，聯(lián)邦政府和其他黑人多以及老南方的城市都得原地爆炸。

這麼多年來，關(guān)於這方面的賠償問題，始終是懸在美國政府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大部分政客與媒體都選擇了故意忽略。

就連最激進的黑人民意團體也很少往這方面考慮——畢竟人數(shù)過於龐大，涉及的金額更是天文數(shù)字，大家都沒有想過真會賠這筆錢。

但「種族歧視賠償」如果由華人羣體提出，那就很微妙了——人數(shù)夠多，又不太多；影響力夠大，又不太大；賠償金額很高，又不是太過於離譜……

還是由張潮這個中國人來替同胞提的；

還是在美國族裔平權(quán)運動如火如荼之際提的；

還是在施瓦辛格代表加州政府正式道歉、認錯之後提的……

這未免有點過於天時地利人和了。

問題是這個先例不能開啊！這就是個「潘多拉魔盒」，開了以後美國可就不是美國了——關(guān)鍵這個簍子是他施瓦辛格捅的！

施瓦辛格仔細盯著張潮的側(cè)臉，想看看這個中國年輕人到底是懵懂無知，還是有意爲之，但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只能暗自嘆口氣。

張潮這時候已經(jīng)要結(jié)束自己的發(fā)言了：“女士們先生們，唯有當每個羣體的傷痛都被傾聽，每段歷史的真相都被尊重，我們才能真正抵達那個超越種族與國界的‘原鄉(xiāng)’。

今天施瓦辛格州長的道歉，是對加州精神的再造，更是對人性尊嚴的莊嚴宣誓。讓我們以此刻爲界，共同書寫一個更誠實、更慈悲、更完整的新加州故事。

四個月前，我曾經(jīng)在離開美國的演講中表示，忘卻歷史的美國不再是那個偉大的國家，不配做人類文明的燈塔；而現(xiàn)在，正是聯(lián)邦政府和州政府對往昔的苦難進行救贖的時刻，才能——

讓美國再次偉大！”

說到最後，張潮振臂高呼，聲音鏗鏘有力，在身後加州州旗和美國國旗的襯托，哪裡像一箇中國年輕人？簡直就是要參選議員的美國政壇新星。

臺下聽衆(zhòng)的情緒完全被煽動起來了，許多人站著高呼：“Make America Great Again！Make America Great Again！Make America Great Again！……”

整整三分鐘才逐漸平息下來。

施瓦辛格這時候才走到張潮身邊，使盡全力，和他“熱情”地握了下手——他此刻腦子已經(jīng)一片空白，耳邊嗡嗡的都是“Make America Great Again！”的口號聲，體會到了張潮的可怕：

他爲華人向美國政府索賠，不是通過怒斥、賣慘，而是打著爲美國好的名義，這簡直讓人找不到任何角度反擊，中國人裡是怎麼蹦出這麼個輿論鬼才的……

直到上了回酒店的凱迪拉克大轎車，張潮才呲牙咧嘴地把右手從袖口伸出來直甩，一邊甩一邊喊疼。

和他同行的麥德琳看見他的右手已經(jīng)明顯腫了一圈，手背上有清晰的四道指印，比其他地方明顯高出來一些。

麥德琳趕緊讓司機在有藥店的路邊停了車，她下車給張潮買了個醫(yī)用冰袋敷了手，張潮的疼痛感這才減輕一點。

張潮不忿地道：“不就是讓他賠點錢麼，至於下這麼狠的手嗎？又不是讓他自己掏腰包。”

麥德琳捂嘴輕輕一樂，把張潮這幾條提議，尤其是「賠償華工」這一條會產(chǎn)生的影響講了個透，最後總結(jié)道：“雖然不會讓阿諾德自己掏腰包，但是會導致他在黨派裡的支持力量減弱。

要知道他很有政治野心，雖然因爲是第一代移民，不能參選總統(tǒng)或者參議員，但是維持影響力可以讓他的子女也有機會參與到高層政治當中……不然他娶肯尼迪家的女兒幹什麼？

現(xiàn)在他惹了這麼大的麻煩，恐怕加州州長都會當?shù)貌环€(wěn)。”

張潮斜乜了麥德琳一眼，問道：“你難道對我剛剛的發(fā)言沒有意見嗎？好像麻煩還挺大的。”

麥德琳不屑地笑道：“有麻煩那是政府的，關(guān)我什麼事？關(guān)「蘭登書屋」什麼事？”隨即轉(zhuǎn)向張潮，興奮地道：“張，你的表現(xiàn)太好了，這下《原鄉(xiāng)》的銷量就有保障了。

我估計在華人當中，就能賣出50萬冊！而且你可能還開闢了黑人市場——要知道過去他們幾乎不會讀你們寫的書。

我得重新調(diào)整銷售的活動計劃了！張，你能不能在美國多呆幾天？半個月……不，一週，再給我一週就行！”

張擦看著麥德琳，有些無語，心想美國果然是個被包裝成國家的公司，生意比什麼都重要。

不過他還是拒絕了麥德琳的請求，對他道：“還是按之前說的，我就待這一週，一週後我要直接飛日本，那邊的《原鄉(xiāng)》首發(fā)也等著我呢。”

麥德琳的臉立馬垮了下來，但還在做最後的努力：“但是今天的演講上了新聞，你的人氣一定會上升到新的高度，美國的讀者可都等著見到你呢！”

張潮嘆了口氣，心想這個麥德琳怎麼和陸金波一樣煩人，於是側(cè)過身靠近麥德琳，示意她把耳朵貼過來，輕聲說道：“我覺得有個人選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