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幾天，張潮就見到了燕大給自己安排的英語老師，一名從米國來燕大留學(xué)的華裔女生，中文名許蕊雅，英文名就是Rheya。
許蕊雅和黃傑夫一樣都是混血兒，不過許蕊雅長得比黃傑夫更中國一些，如果不是刻意曬黑的小麥色肌膚太過於顯眼，把她當(dāng)成一箇中國女生也完全可以。
一見到張潮，她就熱情地和張潮握手道：“Hello， nice to see you，張潮同學(xué)，我是許蕊雅，你叫我Rheya就行。”
張潮還在琢磨爲(wèi)啥是“see you”，而不是“meet you”的時候，嘴巴已經(jīng)本能溜出來那句話了：“Nice to meet you too。”
說完他就等對方再說一句：“How are you？”
然後他再回一句：“Fine，thank you，and you？”
結(jié)果許蕊雅直接往課桌上放了好幾本書，道：“我還是你的書迷，能幫我簽名嗎？”
張潮訝道：“這麼多……好吧。”
許蕊雅嬌聲道：“版本不同嘛……我到處旅行，看到你的書就買咯。”
不過接下來兩人的溝通就漸漸順暢了，張潮也知道了系裡讓她來當(dāng)自己口語老師的原因。
許蕊雅從小學(xué)開始，就過著中米兩國頻繁切換的生活，不僅是語言上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關(guān)鍵她非常熟悉米國的生活方式和各種禁忌，不僅可以教張潮口語，而且會幫助他去米國後儘量避免因爲(wèi)文化差異惹出麻煩來。
尤其張潮是歷年被IWP邀請的中國作家中最年輕——還是最有錢的一個，聽說還喜歡開個豪車什麼的。
要是在米國超速被帽子叔叔攔下來，張潮應(yīng)對不當(dāng)，被清空彈夾什麼的……
課程正式開始以後，張潮就問了一個問題：“你剛剛見到我的時候，爲(wèi)什麼說的是‘ nice to see you’，而不是‘nice to meet you’？”
許蕊雅答道：“這就要看語境了……”
一節(jié)課的時間很快過去了，張潮一看手機，已經(jīng)5點多了，隨口就對許蕊雅道：“謝謝你，Rheya！要不今晚我請你吃個飯？”
許蕊雅笑著道：“那這個邀請是屬於中文語境的，還是屬於米國語境的呢？”
張潮一愣，問道：“這還有分嗎？”
許蕊雅認真地解釋道：“那當(dāng)然。如果是中文語境，這就是一個同學(xué)之間很普通的邀請。如果是米國，我們又是異性，你這樣的邀請，很可能會被認爲(wèi)是個date……”
張潮聽了半天，終於搞懂了兩者的區(qū)別，馬上道：“中文，中文語境。”
許蕊雅道：“不啦，今晚我家裡做了飯，我回家陪我爺爺吃飯。”
張潮奇道：“你也是走讀生？”
許蕊雅點點頭，張潮也沒有多問，收拾好書包，兩人就一塊下了樓，然後在樓底下道了別，一個往西走，一個往東去。
時間不知不覺就進入6月，即使是燕京，天氣也眼見的熱了起來。
張潮這天在燕師大下了課，剛到停車場，就看到一個“地中海”中年人站在他的車邊東張西望。
一見張潮，“地中海”就萬分熱情地迎上來，用略帶誇張的語氣說道：“張潮先生，終於見到你了！”
張潮一聽這口音，差點以爲(wèi)家鄉(xiāng)來人，不過細聽還是有區(qū)別的，再一看對方的做派，心下了然，八成是囼島那邊的，於是不鹹不淡地應(yīng)了他的招呼。
“地中海”毫不在意，做起了自我介紹：“我叫劉正雄，囼島正雄出版社的總經(jīng)理，這次來大陸，想和您談一談您的作品在我們囼島出版的事情。”
張潮皺起眉頭，直接道：“如果是新作品的話，我最近沒有要出版的。如果是老作品，你去找我公司的黃傑夫談。”
劉正雄道：“他是生意人，我們兩個都是文化人，文化人有文化人的談法。我祖上也是福海的，咱們算是老鄉(xiāng)……今晚我請您吃飯，凱賓斯基！”
張潮依舊很冷淡，擺了擺手道：“飯就不吃了，老作品的版權(quán)您找黃傑夫談。”
說罷，留下一臉尷尬的劉正雄，上車就離開了。
張潮之所以是這種態(tài)度，倒不是他反對自己的作品在囼島出版，而是劉正雄這個人明顯心裡有鬼。
他和“午夜潮汐”的郵箱都是公開的，不難查到。包括手機號碼，通過出版界的關(guān)係，也很容易問到。
哪有兩人壓根不認識，然後一不發(fā)郵件，二不打電話，就這麼直接在燕師大堵人的。
不過張潮第二天又見到了劉正雄，這次是他就不是一個人來的了，而是由燕師大國際交流合作處的李副主任領(lǐng)著來的，也不知道走了哪裡的關(guān)係。
李副主任顯然也不知道劉正雄的具體目的，所以只是簡單介紹了一下，就讓他們兩人自己談了。
張潮這時候就不好拂袖而走了，只能先聽劉正雄自吹自擂。
劉正雄拿出來一大迭資料，都是他們出版的經(jīng)營資質(zhì)、辦公室和印刷廠照片，以及過往出版過的圖書樣品。
劉正雄得意地道：“我們正雄出版社，創(chuàng)辦於70年代，創(chuàng)始人就是我啦……我那時候才20歲，靠一臺島國來的二手印刷機……我們現(xiàn)在……”
張潮聽了一會兒，就不耐煩地道：“發(fā)家史我沒興趣聽，你想買我那本書的版權(quán)，直接說吧。”
劉正雄馬上停下來，道：“《你的名字》，小說、還有漫畫，我都要！”
張潮直接問道：“我的版稅很高——據(jù)我所知，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我們這邊最高的。如果沒有很篤定的銷量保障，未必能讓你賺到錢。你確定要買？”
劉正雄很自信道：“你不如聽聽我給你開的版稅。”
張潮有些好奇地道：“哦？多少？”
劉正雄道：“30%，我給你30%的版稅！”
張潮一口茶水差點噴出來，難以置信地看著劉正雄，覺得這個人肯定是瘋了。
他現(xiàn)在15%的版稅在國內(nèi)已經(jīng)是頂格了，只有在一些特殊情況下，可能會有出版社給到17%或者20%。
2010年左右，業(yè)內(nèi)傳陸金波給韓涵開了20%版稅，就被鄭淵傑內(nèi)涵說“人類有史以來都沒有這麼高的版稅。”
何況30%？
印刷是硬成本，肯定省不下來；渠道商則幾乎不可能在分成上讓步；那多出來這15%就必須出版社割下自己的肉給作者
這意味著出版社只能拿走書價的5%-10%，扣掉人工和稅，除非能賣上幾百萬冊，否則劉正雄就是給張潮打白工。
張潮對自己的魅力還沒有這麼大幻覺。
劉正雄依舊信心滿滿，他又掏出一迭紙放在張潮面前道：“我對您的作品在囼島暢銷有信心。這是協(xié)議，您只要簽了，就能拿到華人作家，乃至全世界作家最高的版稅。協(xié)議絕對沒有問題，您可以現(xiàn)在就叫律師看。”
張潮拿起合同略翻了翻，雖然是繁體字，但整體而言還是一份很規(guī)整的制式合同，除了30%的數(shù)字比較驚悚，其他方面並沒有看到明顯的陷阱。
而且既然劉正雄這麼說了，那細節(jié)方面肯定也挑不出毛病。
協(xié)議沒有問題，那問題一定就在協(xié)議之外。張潮忽然很想知道劉正雄到底要耍什麼把戲了。
於是他把協(xié)議一收，對劉正雄道：“30%確實讓人心動，但我還是要好好考慮一下。”
劉正雄道：“沒問題，您儘管拿回去看，最好也讓律師認認真真看。我們很有誠意的！不過我只能在大陸再呆兩天，後天晚上就要回去了。所以……”
張潮點點頭表示明白，也不客套，拿著協(xié)議就離開了。
當(dāng)天晚上，張潮就找到了黃傑夫，兩人仔細地研究了一下這份出版協(xié)議，黃傑夫也沒看出什麼不對勁。
他們甚至在網(wǎng)絡(luò)上找到了這份協(xié)議的制式原版，對比了一下，都是正常修改。
正雄出版社，也能在囼島的網(wǎng)絡(luò)上查到公開資料，是一家合法註冊的企業(yè)，雖然排名不算靠前，但也看不出什麼紕漏。
張潮分析道：“不找你而直接找我，大概率是因爲(wèi)覺得我年輕，可能看這個30%一衝動就簽了。”
黃傑夫點點頭道：“是的。要是我看到30%這個數(shù)字，恐怕都不會向你彙報，直接就拒絕了。八成是個詐騙犯。”
“詐騙犯……詐騙犯……”張潮忽然想到了什麼，馬上打了個電話給許蕊雅，急匆匆的問道：“Rheya，你在哪裡？上次你讓我簽名的書還在嗎？”
半個多小時後，許蕊雅就帶著一袋書來到了潘家園張潮的辦公室處。
張潮翻了翻，就從中拿出一本《少年如你》，問道：“這是你在哪裡買的？”
許蕊雅道：“嗯……應(yīng)該是今年春節(jié)在囼北玩的時候，在一間小書店裡看到了，就買下來了。”
張潮追問了一句道：“你確認是在囼北？”
許蕊雅很確定地道：“當(dāng)然確認，才半年前的事。怎麼，這本書有問題嗎？”
張潮翻看了一下，道：“我在囼島還沒有授權(quán)的出版社呢。這本是盜版，封面和大陸版的一樣，繁體正文有可能是翻印自港島明窗社版。我簽名的時候只覺得紙張不對勁，還以爲(wèi)是印刷批次的問題，就沒有注意翻。
現(xiàn)在一看，純純一個縫合怪。”
許蕊雅訝道：“盜版？怪不得便宜呢，我還以爲(wèi)是舊書，但是老闆保證是新書。”
張潮點點頭道：“我有點明白這個囼佬要幹什麼了……不過還要確認一些事情。Rheya，你認不認識囼島那邊的人？傑夫，你呢？”
許蕊雅道：“當(dāng)然認識啦，我在囼大做過一年的交換生呢，在那邊認識好多老師和同學(xué)呢。”
黃傑夫也道：“我在美國也認識幾個囼島人，也都是有身份的人。”
張潮道：“好，你們找這些人幫忙打聽一下這個劉正雄和他的正雄出版社的底細究竟是什麼。我也找人。咱們爭取在明天晚上以前，把這件事搞清楚。”
兩人同聲應(yīng)好。
隨著多方信息的陸續(xù)彙總，張潮終於拼湊出了這件事情大概的來龍去脈——
劉正雄當(dāng)年確實是靠一臺二手島國印刷機起家的，但不是什麼正經(jīng)出版商，而是依靠盜版。
上世紀70-90年代，囼島是不折不扣的盜版天堂，因爲(wèi)在1992年6月10日之前，囼島以外的著作與翻譯是不受囼島的著作權(quán)法保護的，出版人可以自行出版、翻譯與販?zhǔn)邸?
不管是米國、島國還是港島的暢銷書，這個月出，下個月就能在囼島用極低的價格買到盜版。
後來囼島政府的米國老豆坐不住了，準(zhǔn)備制裁。囼島這才修訂著作權(quán)法，開始較爲(wèi)嚴厲地懲罰盜版行爲(wèi)。
可長達30年的產(chǎn)業(yè)慣性一時半會怎麼可能就停下來？囼島很多盜版商轉(zhuǎn)型正規(guī)出版社以後，仍然在暗地裡做舊勾當(dāng)。
他們也學(xué)聰明瞭，不太敢碰米國、島國、港島的暢銷書，因爲(wèi)這仨是真查真告，而且法院一判就是頂格。就算盜版，也是小規(guī)模、打游擊。
但是大陸這邊的就不一樣了，兩岸的信息差在這個時代還是非常明顯的。
隨著張潮《你的名字》在島國那邊小說、漫畫兩開花，向來崇拜島國文化的囼島，也開始漸漸有讀者，尤其是消費力強大的青少年讀者，注意到了這部作品。
嗅覺靈敏的劉正雄看到風(fēng)向，就準(zhǔn)備對《你的名字》下手了。
但是集英社、角川社在囼島要麼有強力的代理商，要麼直接就開設(shè)了子公司，理論上只要和張潮在原有協(xié)議基礎(chǔ)上籤訂一個補充協(xié)議，那麼就可以在臺灣合法出版。
大家在觀望的主要原因，還是張潮的身份是大陸作家，目前還缺乏國際影響力，囼島讀者能否接受是個疑問。但不意味著他們會容許盜版商來動這塊蛋糕。
劉正雄的如意算盤就是用超高的版稅，誘惑張潮簽下協(xié)議。那盜版《你的名字》小說、漫畫，集英社他們就無法介入了。
而盜版這種事，無論在哪裡，都主要是靠出版社來報案。出版社自己下海盜版自己的書，作者取證是很難很難的。
尤其是張潮這樣的大陸作者。他在囼島一沒人脈，二沒知名度，就算去報案、起訴，劉正雄也對囼島司法對他這種“詐騙犯”的寬容有信心。
等要付版稅的時候，他就隨便給個幾萬囼幣打發(fā)一下張潮，就說銷量不如預(yù)期，只賣了一兩千本，張潮除了乾瞪眼能怎麼辦？
別說30%的版稅，就算張潮提出要50%的版稅，他劉正雄也敢答應(yīng)下來！
張潮把分析給黃傑夫說完，黃傑夫怒道：“果然是詐騙島！BOSS，幸虧你昨天沒有衝動把協(xié)議簽了。”
張潮笑道：“誰說不籤的？我要籤。我現(xiàn)在就給他打電話，明天下午就和他籤。誰不籤誰是王八蛋！”
黃傑夫失聲道：“BOSS，你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