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這場鬧劇會怎麼發(fā)展,張潮並不關心,他只知道這個叫做約翰·摩根的美國人應該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中國了。
至於說他會怎麼離開,張潮不感興趣,無非那幾種方式,哪一種也輪不到他來插手。
這次來深圳湊這個熱鬧,主要還是想見見這個“幕後黑手”——見到以後便大失所望了。
還是熟悉的套路,還是熟悉的感覺,只不過人從卡爾森變成了摩根。
離開會場的時候他看見了遠離人羣,站在角落瑟瑟發(fā)抖的蔡達英。
這個剛剛從雲(yún)端跌下來的“新銳畫家”伸長了脖子看向臺上的摩根和林楚生,似乎還抱有最後一點希望,希望摩根能翻盤,這樣他那幅被拍賣了10萬8千元的畫纔有著落。
可是這件事已經(jīng)永遠不可能發(fā)生了。
今晚過後,參加過這場拍賣會的藝術家們,恐怕都要消沉很久纔會獲得下一次機會。
張潮雖然不同情這個人,但也沒有什麼好鄙夷的。
搞藝術的就是這麼一條“九死一生”的華容道,這種先鋒畫家的職業(yè)通道比他這種寫小說的還要窄,絕大部分一輩子都沒有出頭的機會。
即使是學這些的家庭條件一般都不錯,但是距離能把他們的作品捧紅,還隔著一條不可逾越的資產(chǎn)天塹。
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真實收入還不如深圳大芬村裡的那些油畫工匠,一天能刷好幾副世界名畫,從達·芬奇《蒙娜麗莎》到梵高的《向日葵》,按件計費,衣食無憂。
那裡批量生產(chǎn)的油畫不僅滿足了全世界大部分人使用油畫裝飾家居的需求,每一幅可以從大芬村收購價的幾十元人民幣攀升到上百歐元。
所以像約翰·摩根這樣的人,幾乎就是他們能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能在這樣的拍賣會上拍出去一件作品,就意味著有更多畫廊願意向客人推薦自己的畫作,也意味著可能結交一些更具消費力的人脈。
這個蔡達英不知道努力了多久,才獲得了這個機會。
但還沒有等他高興幾分鐘,這個機會就在面前灰飛煙滅,甚至給他機會的人也要一併“灰飛煙滅”。
只能說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
在電梯門快要關上的時候,張潮隱約聽到約翰·摩根的嘶吼聲傳了過來,不過用的是英語:“我是美國人!我是美國人!你們不能這樣對我!我要找領事館!……”
第二天一早,張潮下樓吃了份牛肉腸粉,就跑去報刊亭買了幾份報紙,想看看媒體的相關報道。
結果回家一翻,發(fā)現(xiàn)雖然有報道,但是用語大多數(shù)比較剋制,甚至可以說是有點“過於冷靜”了,倒是讓張潮嘴角掛上了一絲哂笑。
比如《南國都市報》的報道的標題就有些莫名其妙——《跨國文化交流背後的裂痕》
【近日深圳某慈善拍賣晚宴突發(fā)技術故障,一段涉及境外基金會高層的錄音被意外公放。錄音中多次出現(xiàn)“清掃戰(zhàn)場”“輿論風向引導”等耐人尋味的措辭,對話雙方對某作家作品的輿論影響力表現(xiàn)出超乎尋常的關注。
據(jù)悉,該基金會曾宣稱以“扶持青年藝術家“爲宗旨,但其近期資助項目卻多處涉及輿情分析類課題。現(xiàn)場有本報記者追問基金會是否具備文化諮詢資質,發(fā)言人僅迴應“所有流程符合國際規(guī)範”便匆匆離場。】
由於報社的副主編在這件事中牽涉頗深,所以用語隱晦也可以理解。
而《財經(jīng)報》的報道一樣缺乏實質性內(nèi)容——《非營利機構的蝴蝶效應》
【……維迪爾亞太文化藝術交流基金會在深港兩地的藝術市場頗爲活躍,僅在去年就舉行了10多場拍賣會。在昨日曝光的錄音事件中,該基金會執(zhí)行主席多次提及敏感的輿論話題,意圖打壓中國的某位年輕作家。
這與基金會官網(wǎng)所述“促進跨文化平等對話”形成微妙反差。值得注意的是,該基金會拍賣會拍品中的許多當代藝術作品均在短期內(nèi)以匿名委託形式進入二級市場。】
《中國青年報》的報道稍微好一些——《慈善光環(huán)下的認知錯位》
【……此次事件暴露出涉外文化交流活動的監(jiān)管盲區(qū)。涉事基金會申報的是“藝術品交流鑑賞”項目,實際卻是一場拍賣會,並且涉及的資金高達百萬。
專家建議建立文化交流“黑名單”,對涉及輿論引導、輿情研究等敏感領域的境外資金實施穿透式監(jiān)管,防止慈善外衣淪爲僞裝的迷彩服。】
只有一份《法制報》說話沒有那麼隱晦——《涉外NGO合規(guī)性再敲警鐘》
【某境外基金會未依法備案的拍賣業(yè)務引發(fā)關注。其官網(wǎng)展示的“亞太文化藝術橋樑計劃”中,87%合作伙伴涉及輿情調查和輿論公關。法律界人士指出,錄音中“要讓他們自己人打自己人”的表述,可能已經(jīng)觸犯了國家法律……】
每篇報道都很簡短,而且都塞在版面的角落裡,毫不起眼。
張潮大概知道是怎麼回事,也不放在心上,把報紙一迭,就打開電腦,看看論壇裡有沒有討論的。
結果是……一片空白。
別說“熱度”了,就連一張照片和一段文字描述都看不見。
張潮有些鬱悶,從屋裡拿了球,就準備去運動場上發(fā)泄一下。
就在這時候,手機響了。拿起來一看,竟然是王蒙——這老頭已經(jīng)挺長時間沒有和自己聯(lián)繫了,不過每次他出面,往往是代表一些人和他談個話。
張潮想了想,還是接了起來。
王蒙的聲音依然是老邁而蒼勁,充滿了力量感。他沒有拐彎抹角,更沒有試探,而是直接問道:“張潮啊,是不是感到有些委屈?”
張潮笑道:“委屈倒沒有,就是覺得不爽快、不痛快。費勁巴拉的半天,結果咱們自己放了個蔫兒炮!”
王蒙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你有情緒可以理解,但是現(xiàn)在時機不算太好。畢竟太平洋那邊剛出結果,我們這邊也不好在現(xiàn)在大肆報道。”
張潮“呵呵”笑了一聲道:“理解理解。”
王蒙終於忍不住了,問道:“你不好奇那個摩根怎樣了嗎?”
張潮撇了下嘴——雖然王蒙看不見,但是還是聽出了他語氣裡的不屑:“還能怎麼樣?不就咱們派人和他談話,然後他回他的美國去唄。
他搞的那些都只能算‘擦邊’——哦,就是看似會越界,其實沒有越界——所以至少從現(xiàn)在的法律說,確實沒辦法把他怎麼樣。
真正能對他造成打擊的,反而是他自己內(nèi)部。現(xiàn)在咱們自己輿論上放蔫兒炮,人家回去也有轉圜的餘地,寫幾頁報告的事。
所以我說這事不爽快、不痛快!”
王蒙沒想到張潮把這件事看得這麼透,一時間也有些無語,但是工作還是要做的,繼續(xù)安撫了幾句,還約他回燕京以後要來找自己這個“老傢伙”。
另外就是提了一嘴年底的「茅盾文學獎」頒獎典禮,這也是委員會第一次頒出「茅盾文學青年獎」。王蒙道:“你不是要頒獎嗎,記得早點回來,不少流程還要一起商量。”
張潮自然聽得出這句話的潛臺詞,是想讓他不要再動用自己的關係和力量,再把這件事給炒熱了——無論這太平洋這頭,還是太平洋那頭,都不要。
要知道現(xiàn)在的張潮不僅僅是個作家,還是在中美兩國都頗有影響力的輿論領袖,同時也是各路出版商的心尖尖,手頭還有兩個用戶數(shù)量龐大的社交媒體平臺。
只要他想,一定能把這件事鬧得人盡皆知——實際上昨天晚上他就是這麼做的。
所以纔會有讓王蒙這個著急忙慌的滅火電話,就是擔心張潮炸毛。
對於王蒙,張潮倒沒有什麼意見,也知道人家只是完成工作而已,還是勉強好聲好氣地應著說了聲“好”。
王蒙聽到張潮答應得這麼幹脆,反而有些不太自信了,在他的印象裡,張潮如果覺得自己“受委屈”了,一定會想辦法要點什麼好處。
但是這一次張潮答應得很乾脆,聲音卻充滿了疲憊感。
還沒有等王蒙再多說什麼,就聽張潮在電話裡道:“王老師,還有別的事的嗎?”
王蒙心裡“咯噔”一下,但是一時半會也想不出別的話來拖延,於是道:“沒什麼別的事了。你早點回燕京。”
張潮“嗯”了一聲,又說了聲“到時候見”,就掛了電話。
燕京那邊,王蒙也把手機放了下來,對身邊的鐵寧抱怨了一句:“你說這叫什麼事,從頭到尾張潮一點錯沒犯,結果成了需要安撫的一方了。”
鐵寧臉色也不好看,但是作爲協(xié)會主席,她要服從大局,於是安慰道:“時機特殊,時機特殊。”
王蒙嘆了口氣,也不再說什麼,轉身就離開了鐵寧的辦公室。
鐵寧沒有聽到張潮的聲音,所以不知道張潮的情緒是什麼樣的;但王蒙知道,這一次張潮心裡一定和作協(xié)這邊存了芥蒂。
其實這個電話誰來打,都不該由作協(xié)這邊來打——一來,張潮和作協(xié)的合作頗多,但始終沒有加入作協(xié),保持了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tài);
二來,讓人受了委屈,總要想點補償給人家吧?但是無論名聲還是金錢,好像張潮都不缺少,這就讓王蒙這個電話打的很難受。
遠在深圳的張潮,在球場上揮灑了大半天的汗水,心裡的鬱悶才疏解了一點。
坐下來休息的時候,他翻了翻手機,發(fā)現(xiàn)一個和自己關係還不錯的記者,給自己發(fā)送了一條“彩信”,是一段模糊不清的視頻。
不過張潮還是可以看出,這是約翰·摩根被兩個身穿黑色工作夾克的人一左一右夾著,一路送上了一架即將起飛的客機。
從客機的“體型”來看,應該飛往美國的。
就像張潮預料的那樣,約翰·摩根將永遠地消失在中國——至於他在美國那邊會受到什麼樣的處罰,就不是張潮能知道的了。
送走一個美國“朋友”,張潮也迎來了另一個美國朋友。
來自Simon&Schuster出版社的大衛(wèi)·米勒。如今他已經(jīng)榮升出版社的國際部總編輯一職,在Simon&Schuster也算是最高層的幾人之一。
他來到中國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和張潮談一談新書的合同。
說起來張潮上一本在美國正式出版的小說已經(jīng)是一年前的《原鄉(xiāng)》,不過出版公司是「蘭登書屋」。
而《原鄉(xiāng)》只用了一年時間,就在美國熱銷了超過了200萬冊,幾乎成了華人家庭裡必備的「聖經(jīng)」,爲「蘭登書屋」賺足了利潤,並且一躍成爲今年美國最炙手可熱的書商。
不少書評人都盛讚「蘭登書屋」是“最有眼光”“多元包容”的美國出版社。
這讓Simon&Schuster出版社的高層大爲惱火,尤其是《原鄉(xiāng)》的靈感來自於他們爲張潮籌備的「東方快車之旅」。
這也被大衛(wèi)·米勒視爲自己職業(yè)生涯的恥辱——他發(fā)誓要拿下張潮的新書,“一雪前恥”。
張潮見到大衛(wèi)·米勒是在他住的酒店房間的小客廳裡。大衛(wèi)·米勒不是“單刀赴會”,而是帶來了公司的法律顧問。
他不想要繁瑣的郵件往來,只想在第一時間就讓張潮把字簽在合同上!
看著對方的陣勢,張潮問道:“怎麼這麼著急?上一本《大醫(yī)》不是纔出完一年多嗎?”
大衛(wèi)·米勒搖搖頭道:“對於其他作家,一年多、兩年,甚至幾年,我都不會感到著急,因爲這是他們的創(chuàng)作節(jié)奏。
但是你不一樣……你是我見過最富有才華,也是創(chuàng)作速度最快的作家,我怕一個不小心,就錯過你的傑作!”
張潮笑道:“哦?傑作?上一本《原鄉(xiāng)》,你們好像不是這麼看待的。”
大衛(wèi)·米勒老臉一紅,道:“上次……上次……我們不提上次了好嗎?就說這一次。我希望你能把下一本書籤給我們,任何條件我們都可以談!”
張潮訝異道:“我目前沒有寫新長篇的打算,恐怕你要失望了!”
大衛(wèi)·米勒卻從自己的公文包裡掏出了幾本雜誌——《十月》《當代》《收穫》《青春派》——他略帶焦急地道:“那這些短篇呢?我已經(jīng)知道它們都寫了什麼,也知道它在中國國內(nèi)引發(fā)的影響。
沒有長篇,這些短篇也可以!”
張潮仍然笑著道:“這些短篇……太本土化了,恐怕美國讀者不太喜歡吧?”
大衛(wèi)·米勒語氣堅定地道:“不!他們會喜歡!”
這個態(tài)度倒真讓張潮感到驚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