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三」競選州長?”朱妍玲愣住了。
她雖然對美國政治制度的細節不甚了了,但絕不至於一無所知。
她疑惑地問道:“「魏老三」不是黑在美國打工的嗎?他怎麼具備候選人資格?”
樑丹丹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朱妍玲問道:“你覺得這篇小說裡的‘美國’,純粹是張潮的臆想,還是有一定的根據的?”
樑丹丹聞言,沒有立即回答朱妍玲,而是凝神想了一會兒才道:“我覺得是有一定的根據的。”
朱妍玲連忙道:“那你說說看。”
樑丹丹頓了一頓,彷彿陷入了回憶,直到朱妍玲再次提醒她,她才道:“去年我在哈佛的時候,就遇到過這麼一件事——
本地的市政工人因爲薪酬問題鬧罷工,但是被他們推到最前線和馬薩諸塞州政府談判的,卻是一個越南裔的清潔工,叫做阮文福。
這個阮文福甚至連英語都不太會說,卻在媒體的包裝下成爲了‘亞裔維權先驅’。
每次政府不肯讓步、談判陷入僵局的時候,工人就會讓阮文福在起來用口音極重的英語喊兩句磕磕巴巴的口號。
這就是他的作用,在鏡頭前和會議桌上喊口號,揮拳頭。”
朱妍玲一臉茫然,問道:“這……這能做成什麼呢?”
樑丹丹笑道:“什麼都做成了啊。這些市政工人的訴求得到了滿足,甚至還超出了他們的預期。
那一場鬧得厲害啊,我們公寓外面的垃圾一個月沒人收,臭得不行了。”
朱妍玲追問道:“後來呢?那個阮文福怎麼樣了?”
樑丹丹道:“後來?後來就沒有再見過他了。談判完成的當天,電視新聞報道里就沒有了他的影子。
後面也沒有任何媒體跟進他的後續。他本來就連正式的市政工人都不是……”
朱妍玲有些震驚,問道:“那他是……?”
樑丹丹翻了個白眼道:“美國能吃上財政飯的市政工人那都是他們工會的成員,世襲了幾十一百年的那種。
當時我們住的社區旁邊有條公共道路有個坑需要維修,報告打了、勘探做了,圍起來半年多,每天都來三個人——
一個在那兒量量畫畫,一個在那兒翻翻找找,另一個拿著一個警示牌杵在路邊,提醒往來的車輛要慢行。
直到我回國,那個坑還沒有修好,倒是來的人換了十幾波。聽我美國的同事說,他們是在不斷消耗預算,然後打報告追加預算。
等到市政廳實在受不了一分錢都不肯追加的時候,他們就會叫幾個像阮文福,或者「魏老三」這樣的非法移民勞工,用兩三天時間把那個坑填上。”
朱妍玲瞪大了眼睛,聽得難以置信,有些結結巴巴地道:“這……這事會發生在美國?”
樑丹丹肯定地點點頭道:“你以爲呢?但人這麼做都合理合法,你要真三下五除二把活兒幹了,那麻煩才大呢。”
朱妍玲一轉念就想明白了,說道:“有不少人指著這個工程吃飯吧?”
樑丹丹道:“是啊——說回來小說,90年代我在美國留學的時候,美國還不是今天這樣。
那時候雖然種族歧視更嚴重點,白人同學時不時會流露出優越感,但是總體來說社會氛圍是求實、向上的。
學校裡的教授講的東西也實實在在,不會像小說裡這位……這位太誇張了。”
朱妍玲道:“那現在呢?”
樑丹丹道:“現在?大學裡各種顏色的皮膚越來越多了,各種族裔的團體活動越來越活躍……
教授比過去謹慎了許多,尤其是要想批評有色人種學生的時候格外小心,生怕會被扣上一頂種族歧視的帽子。
甚至有人因爲相關的投訴,丟掉了自己的終身教職。”
朱妍玲有些不敢確定地問道:“那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樑丹丹想了想才道:“也有好的一面吧。畢竟美國社會有色人種的比例越來越高,總不能真把他們擋在高等教育外面。
放進來學習,還只是教育問題;都擋在外面,那就成了社會問題了。
當然這部分被放進來的有點良莠不齊。所以我的總體感受就是,美國社會在推動族裔平權上的政治力量越來越大。
政客們都希望從越來越多的有色人種選民那裡拿到票,那就必然會導致他們一個比一個激進,媒體當然也會跟進這種趨勢。
等再過10年、20年,誰知道會變成什麼樣?所以我說張潮的小說有一定的根據,不純粹是臆想。
但是會不會演變成他說的這麼嚴重……我還是不太相信。”
朱妍玲認真聽著樑丹丹的話,不時拿筆做著記錄。
經過樑丹丹這麼一說,她終於能把握到張潮這篇《競選州長》的一些真實意圖。
她有些迫不及待想看後面的故事發展了,連忙又打印了一份,和樑丹丹一起看了起來。
果然,在接下來的情節當中,「魏老三」在媒體和民衆的雙重催發下,已經不再是被政治人物用來秀政策主張的吉祥物,而是直接被推到了“州長候選人”的位置上。
而那位第一個採訪了「魏老三」的凱瑟琳,就是始作俑者之一,她自己的社交媒體平臺上更新了文章——
【民意沸騰!“沉默聖徒”能否拯救光譜州?
距離州長候選人登記截止僅剩72小時。一項由本社與斯坦福大學聯合進行的緊急民調顯示,在“最希望看到的州長候選人”一欄中,一個名字以壓倒性的67%支持率高居榜首——Wei Laosan。值得注意的是,其中高達42%的受訪者甚至不知道他的具體政策主張,理由驚人地一致:“他代表良心”,“我們需要改變”,“WEI IS THE WAY”!
洛杉磯市中心廣場已被自發聚集的民衆佔領。他們並非傳統意義上的政治集會者:有舉著“咯咯=覺醒”標語的大學生;有抱著嬰兒、堅信魏老三是“守護神”的母親;更有大量少數族裔和多元性別認同羣體成員,將魏老三視爲打破天花板的希望象徵。他們唯一的共同訴求:“讓魏老三的名字出現在選票上!”“程序正義?身份審查?當民意如海嘯般奔涌,陳舊的法律條文不過是紙糊的堤壩!”著名憲法學者喬納森·萊特教授在報紙上撰文疾呼,“魏老三現象暴露了我們選舉制度的深層危機——它已無法代表真實民意的脈動!現在是時候打破桎梏,讓‘人民的良心’獲得合法角逐權力的資格!”萊特教授已宣佈將組建“魏老三法律後援團”,挑戰任何可能阻礙其參選的“過時規定”。
壓力如實質般壓在選舉委員會大樓厚重的橡木門上。委員會主席、資深官僚哈羅德·詹金斯面臨其職業生涯最嚴峻的考驗:一邊是白紙黑字的州選舉法,明確規定候選人必須是“登記選民及本州合法居民至少7年”;一邊是窗外震耳欲聾的民意呼聲和媒體24小時不間斷的聚光燈。消息人士透露,委員會內部已陷入空前分裂與混亂。】
大衛·米勒不得不承認,張潮的這個想法很有侵略性,完全顛覆了他以往對這篇小說的預期。
張潮不是想讓「Wei Laosan」做一個選舉的吉祥物,而是想讓這個非法移民勞工成爲加州的州長!
這對於任何美國人來說都是極其荒謬的一幕。
但是在張潮抽絲剝繭般細膩又深刻的描述中,即使是大衛·米勒也不得不承認這種設想有其合理性。
因爲小說的其他部分已經充分營造了2020年美國的社會氛圍:
狂熱、激進、人人都在叫喊自己的主張,沒有誰在乎真相。
這一切,又是在幾十年的發展當中日積月累出來的,荒誕,卻不乏現實基礎。
幾乎就是60-70年代美國「反戰」和「嬉皮士運動」的翻版。
而尤瑟夫給張潮補課的效果也很快顯示出來了,他竟然真的從加州的選舉條例當中找到了可以利用的漏洞。
於是一切就朝著「沒有最荒謬,只有更荒謬」的方向狂奔而去——
加州的州選舉法對“登記”流程的規定存在一個模糊地帶。按規定,候選人需提交一份填寫完整的“意向聲明表”(SOI)並繳納象徵性費用。
表格需填寫姓名、住址(無嚴格證明要求)、聲明符合資格(由本人勾選)。關鍵在於,身份驗證並非登記時前置程序,而是後續資格審查環節的工作!
這個旨在提高效率的“信任制”設計,此刻成了天大的漏洞。
而在在萊特教授等意見領袖的鼓譟下,“人民的意志高於僵化的條文”成爲主流敘事。
選舉委員會任何試圖嚴格執行身份審查的舉動,都可能被解讀爲“對抗民意”、“歧視邊緣羣體”、“害怕真正的改變”。
一個由自由派活動家、少數族裔領袖和理想主義律師組成的鬆散聯盟——“魏之路委員會”(Wei’s Way Committee)迅速成型。
他們聲稱“受沉默英雄精神的感召”,要“代行其意志,打通民主之路”。
他們的核心任務:在截止時間前,將一份簽有“Wei Laosan”名字的SOI表格和費用,塞進選舉委員會的門縫。
而魏老三對此一無所知。他像陰溝裡的老鼠,被老王轉移到了廢車場後面那個散發著機油和鐵鏽味的工地。
這裡沒有網絡,工棚搖搖欲墜,工錢被壓榨到僅夠果腹。他唯一的任務就是把自己縮進陰影裡,祈禱風暴過去。
【在“魏之路委員會”的辦公室裡,最尖銳的問題被提了出來:魏老三”的地址怎麼寫?沒有真實住址,資格審查時必然穿幫。
但任何事情都阻擋不了已經下定決心要把魏老三推向州長寶座的精英們。
很快就有人提議:“地址就寫‘光譜酒吧外,勇氣誕生之地’!這是精神家園,比物理座標更重要!”
所有人都敲著桌子讚美著這個天才的想法。有了他的激發,剩下的一切都不成問題:
誰來籤“Wei Laosan”這個名字?
委員會中一位華裔志願者自告奮勇,筆跡稚嫩扭曲,但這是“底層勞動者的真實印記”。
符合資格聲明上的方框誰來打勾?
“魏老三的沉默本身就是對不公正資格的否定,我們替他勾選,是遵從了上帝的旨意!”
競選資金哪裡來?
“魏之路”的競選網站當天晚上就上線了,12小時裡募集到了上千萬美元。】
在「Wei Laosan」在哪裡都還沒有著落的時候,他成爲“加州州長候選人”的一切事務已經都有人幫他處理完畢。
沒有人在乎在那晚的驚鴻一瞥以後,就再也沒有看到「Wei Laosan」的新畫面和聲音。
大家甚至連他在哪裡都不知曉。
但這一切都有解釋:「Wei Laosan」是在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反對陳舊、腐敗的選舉套路!他會把省下來的每一分選舉經費回饋給選民!
於是「Wei Laosan」成爲加州州長候選人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截止日最後半小時。選舉委員會大廳燈火通明,窗外抗議者的歌聲與口號清晰可聞。
凱瑟琳·米莉(她已無法置身事外,被委員會推爲“歷史見證者”)手持一個樸素的牛皮紙文件袋,裡面裝著那份奇幻的SOI表格。她身後跟著一羣手持手機的直播網紅和神情肅穆的委員會代表。
負責接收表格的年輕職員臉色蒼白,手指顫抖。他擡頭看向委員會主席詹金斯的辦公室,百葉窗緊閉,無聲無息。他明白,上司在裝死,把燙手山芋丟給了他。窗外的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年輕職員深吸一口氣,幾乎是用搶的速度接過凱瑟琳遞來的文件袋,看都沒看,飛速在接收登記表上蓋下“已接收,編號:SP-114514”的藍色印章,將回執塞給凱瑟琳。整個過程不到10秒。
凱瑟琳舉起回執,閃光燈瞬間將大廳照得如同白晝。窗外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WEI IS ON THE BALLOT!(魏上選票了!)”。直播畫面傳遍全州。年輕職員虛脫般坐回椅子,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隨後凱瑟琳又更新了自己的個人主頁——
【歷史性的一刻!“沉默聖徒”正式登陸州長選戰!
今晚,在數十萬加州民衆殷切的注視下,在“自由之光”的照耀下,“人民的候選人”魏老三完成了參選登記!這並非簡單的程序完成,而是一個象徵——象徵沉默者終於被聽見,象徵邊緣者終於走向中心!
選舉委員會那枚小小的藍色印章,蓋下的是加州民主制度自我革新的希望!儘管前路必然荊棘密佈(我們已能預見既得利益者的瘋狂反撲),但“魏之路”已不可阻擋!WEI IS THE WAY!自由,是好的!】
看到這裡,大衛·米勒猛的合上小說稿,內心充滿了奇怪的衝動,彷彿自己也成了支持「Wei Laosan」的一員,站在洛杉磯的街頭爲他吶喊。
不得不說,張潮在鼓動輿論這塊的天賦太高了,哪怕只是小說,他也能用這種氛圍感染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