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新小說《原鄉》
弄清楚“Me Too!”標語的含義以後,張潮才鬆了口氣;不過也感嘆了一下世道變幻莫測。同樣的字眼,早十多年出現,內涵竟然和自己記憶裡截然相反。
應付了幾句記者提問,張潮就穿過人羣,跟著大衛·米勒等人徑直出了站廳,乘坐上出版社派來接他們的計程車,一路直奔酒店。
得益於張潮一路來爲新書發佈做出的種種“正面貢獻”,Simon&Schuster出版社爲他們訂了紐約的希爾頓中城酒店,這裡距離Simon&Schuster出版社總部只需要步行5分鐘。
張潮住的是豪華套房,酒店房間的窗口,可以直接看到著名的洛克菲勒中心,還可以瞥見時代廣場的一隅,屬實是黃金地段了。
新書發佈會在3天以後,地點原本定在著名的巴諾書店的紐約旗艦店,但是隨著張潮在美國影響力的發酵,臨時又調整爲紐約公共圖書館(NYPL)的主館。
這裡的活動場地本來極難申請,至少要提前2-3個月。但是Simon&Schuster出版社和紐約公共圖書館一向合作關係緊密,這次恰巧有個藝術展臨時撤展了,空出來的場地就給了張潮的新書發佈會。
不過時間也比原定的推遲了1天,給張潮等人留出了寶貴的休息時間。
張潮剛剛洗漱完畢,想要好好休息一下——畢竟連續幾天睡在火車上,即使是豪華包廂,也讓人精疲力盡。
但是門很快就被敲響了,是許蕊雅。她給張潮送來了一張長長的清單,都是各種不同人物、機構希望和他見面、邀他晚宴,或者乾脆直接請他捐款……
有什麼紐約藝術家聯盟,全美平權運動委員會,還有唐人街某某華人總商會,甚至有動物保護協會請張潮跟隨他們一起去海上阻擋日本的捕鯨船……
“這不是有棗沒棗打三桿子嗎?”張潮看得一個頭兩個大。把紙張又塞回給許蕊雅,對她道:“能推的就推掉,尤其是騙我上船這種……其他所有事情,我都授權由你來處理。
除非是有關新書發佈會的事,我不得不出面的。出版社那邊開會,你能替我去的也替我去。”
許蕊雅高興極了,連忙應了一聲:“好!”興沖沖地離開張潮的房間。這份清單裡,除了那些不太靠譜的邀請外,有不少是其他出版社以及作家相關事務。
許蕊雅恰好可以通過這個機會,拓展「潮汐文化」在美國的業務,也爲自己延展出更多的人脈。
送走許蕊雅,張潮已經睏意全無了,搬了張椅子跑到房間的陽臺坐著,手裡端著茶杯,看著腳下的車水馬龍,望著遠處高低起伏的城市天際線,陷入了沉思當中。
一部在旅途中醞釀,此刻終於初具雛形的新小說——《原鄉》——正在他的腦海內反覆洗煉。
“原鄉”,從字面上解釋是“祖先遷移前所居住的地方”,是一宗一姓血脈的根基所在,比“故鄉”更爲深邃和悠遠。
但是“原”這個字,不僅是“原本、原先”之意,它的本義是個動詞,意思“探究根本”。
所以,在張潮的構思裡《原鄉》這部小說,還有“探究何爲「鄉」,「鄉」的根本是什麼?”的意旨。
張潮不是想寫一部人們所熟知的“家族史小說”,例如《白鹿原》或者《百年孤獨》這樣。而是想從華人一百多年的異國遷徙歷史當中,去尋找「中國人鄉土情結的根源」;
以及這份根源如何深刻影響了這些遷徙者和遷徙者的家人。
這份靈感最初來源於許蕊雅、蘇珊向他解說的19世紀美國華工的移民史、奮鬥史,引發了他對“華人遷徙者”身份的思考——
張潮是福海人,福海自古以來就是中國向外遷徙的大省。從明清兩代舉家,甚至舉族“下南洋”;到近幾十年坐漁船到日本福岡衝灘;再到擠在集裝箱裡遠渡重洋去美國……
“媽祖一拜,全球免籤”雖然是句玩笑話,但基本也如實反應了福海人超乎全國其他地區人民的那種“離家出走”的衝動心態。
福海本地總人口不過3500多萬,而有記錄的海外華僑就超過了1700萬。
看起來,似乎這裡的人們對「鄉土」是沒有執念的,隨時都會離開這片土地。
但好玩的是,這些人去往異國他鄉以後,往往又表現出極其強烈的「鄉土情結」,並付之行動。
幾乎在所有有華人聚集的國家,都會形成“唐人街”“中華街”或者“小中華”這樣的街區,這些街區具有高度的文化封閉性,從習俗到日常生活用品與國內幾乎無異。
有些來此的老人家,甚至可以一句當地語言都不會,只靠福海話就生活一輩子。
同時這些人也非常熱衷用在國外賺到的錢回饋鄉里。從洋務運動到抗日戰爭,下南洋募款者源源不絕,幾乎都能得到豐厚的支援;
抗日戰爭期間,無數南洋華僑子弟更是自帶武裝、錢糧,回到大陸投身戰場,奮勇殺敵,將熱血灑在神州大地之上。
還有像陳嘉庚先生這樣,建設祖國不惜破家舍財的華商更是比比皆是。
即使不說這些大仁大義之輩,張潮所見到的那些普普通通在國外打工的鄉親,不論最後回不回來,賺到的第一份錢,總是要在鄉里起一間大厝的——哪怕一年都住不了三五天。
如果說中國哪個地區的人羣表現出來的「鄉土情結」最濃烈,也最複雜,也最矛盾,那麼福海可以說當仁不讓。
緊接著,張潮又從斯蒂芬·金對小說題材“百無禁忌”的豁達態度,到黎翊雲糾結、沉溺於祖國/母親情結的不可自拔,再到由基蘭·德賽引發對“移民題材”的深入思考……
一路上見到的風景、聊過的歷史、見過的人、遭遇的風波、思考過的問題,終於凝練成張潮對《原鄉》這部作品的構思——
他要展現福海一個普通家庭的三代人、綿延兩個世紀對「故鄉」的複雜糾葛。
之前在聽完許蕊雅講述的華人淘金史以後,張潮的腦海中曾經萌生出這部小說的一個場景——
「依山傍海的沿海小鎮上,一個母親獨自守著兒子過活。母親謹守著百年來的傳統,對遠渡重洋的丈夫不敢有半點怨懟,只能翹首盼望;
但兒子對父親的情感則複雜得多。在他心中,父親不是一個實在的人,而是一個虛幻的符號、一把陌生的聲音、一串變幻的數字……
學校裡的同學羨慕他有美國巧克力和變形金剛玩具,但是又嘲笑他“沒爸爸”“媽媽是小的”……
終於,在兒子結婚那一天,婚禮上出現了一個神秘的男人……」
這時候的人物關係還十分簡單,場景也不復雜,張潮不過想要把它寫成一部中篇小說的規模。
但是一路上歷經沉澱,他覺得可以挖掘的內涵遠遠不止這些,並且,他決定用“科幻小說”這個自己從來沒有觸碰過的體裁進行寫作。
這是斯蒂芬·金的饋贈——不要在乎什麼純文學、通俗文學,寫出自己與讀者都認同的好看的小說最重要。
於是張潮打開筆記本電腦,新建文檔,寫下了這部小說的開頭——
【這是顧峰第二次見到林小海。與第一次見到的那個滿臉皺紋深如溝壑,眼神如污水般渾濁的林小海不同——眼前這個林小海才二十二歲,應該是青春最盛的年紀。
但是他臉上化著煞白的濃妝,偏偏嘴脣又抹得通紅,如果不是身上穿著蹩腳的白色西裝,胸前還戴著一朵大紅花,簡直會以爲他是一片紙人。
這是林小海的婚禮。但是這個年輕人卻沒有半點喜悅,臉色嚴肅,木偶一般在長輩的牽引下一步一步完成儀式。顧峰注意到,在給雙方家長磕頭的時候,林小海母親身邊的座位是空,只擺著一頂老式的紳裝帽。
……
照例到了新郎和新娘挨著桌子敬酒的環節。林小海的母親和兩個舅舅,一邊爲新人的酒杯添酒,一邊爲新人介紹桌上的親朋是誰。
林小海在他二十二歲的人生裡都沒有離開過小鎮附近10公里的範圍,母親和舅舅認識所有他認識的人,甚至包括那些同學。但是看到顧峰時,大家顯然都愣住了。
沒有人認識他,但也沒有人覺得他是在混吃混喝。
最⊥新⊥小⊥說⊥在⊥六⊥9⊥⊥書⊥⊥吧⊥⊥首⊥發!
因爲顧峰太乾淨了,乾淨得不像這個漁港小鎮的居民,甚至不屬於這個時代。就像是一副18世紀的油畫的一角,被悄悄畫上了一個20世紀裝扮的人物,乍看之下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但一旦被注意到了,就會像釘子那樣紮在視線上,難以忽略。
時間在這裡定格。
林小海的大舅舅正在往新人的杯子裡倒酒,酒液就這麼懸停在半空中;林小海的母親似乎要問什麼,嘴脣微掀、牙齒半露;桌子底下爬來爬去的小孩子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正要接過老人家遞來的糖果……
顧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手在身前輕輕一揮,整個場景像融化的油畫一樣從他身邊流淌、消逝,最終只剩下一片虛空。
顧峰對著這片虛空開口道:“檔案號0001,情緒判定爲負面,暫時屏蔽。”……】
……
顧峰,在這部小說裡,是未來世界的一名「記憶相冊整理師」,林小海的兒子,是他的客戶。
「記憶相冊」是那個時代興起的一種紀念亡者的技術——只需要提供完整的大腦,就可以提取出絕大部分的記憶。
「記憶相冊整理師」則會潛入這些記憶當中,貼近不同時期的亡者,觀察他們活著的時候的生活狀態與情緒反應,選擇其中最有“紀念意義”的場景,將之導出。
最終這些場景將會匯聚成一份電子相冊交給亡者的親屬。親屬可以選擇隨時“翻閱”那些美好的記憶片段,感受親情的溫暖。
由於涉及到亡者和家屬的隱私,所以對顧峰這樣「記憶相冊整理師」要求很高——他們必須是具有某種強迫人格和精神潔癖的人類。
這樣纔不會迷失在亡者的記憶當中,也不會透露亡者不願意爲人知曉的秘密。
林小海,就是顧峰這一次整理記憶的對象。
與顧峰偏執於秩序、並且高度的理性不同,林小海是一個極其複雜的人物——他生前患有嚴重的精神分裂癥,和多重人格障礙。
林小海的記憶既不是線性的,更不是單線的。
他的腦海裡,存在著他,以及他的父親林榮生,兩代人的記憶。
林小海的一生,幾乎都在那個平平無奇的漁港小鎮上度過,但是他依靠母親和家人對他父親的描述,父親寄來的信件,他對父親的想象……
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林榮生的人格,並在腦海裡模擬出了自己父親林榮生一生的記憶——
從出生時在漁船上遭受暴風雨的洗禮,到少年時代因爲家庭貧窮備受歧視,再到青年時遠渡重洋謀生求財,再到回鄉娶妻生子,後來又一次出國,從此只有支票與信件寄來……
在林小海的記憶裡,父親林榮生的形象既高大又模糊,既親切又遙遠。他渴望著父親的陪伴與關愛,卻又不得不面對父親長期缺席的現實。這種矛盾的情感在他的記憶中不斷交織,形成了一道道難以逾越的障礙。
林小海的精神分裂癥和多重人格障礙並非偶然,而是他內心深處對父親缺失的渴望和對現實無奈的抗爭所導致的。
林小海在腦海中構建了一個完整的父親形象,以此來填補自己內心的空缺,但這種自我欺騙的方式卻讓他陷入了更深的痛苦之中。
而支撐這一切的,幾乎都是林榮生寄來的隻言片語。
成年後林小海利用互聯網技術,一次次地在網絡上搜索自己父親在信中提到的那些美國地名——洛杉磯、舊金山、紐約……他試圖通過這種方式,拼湊出父親在美國的生活軌跡,進而完善自己腦海中那個父親的形象。
ωwш⊙ ттκan⊙ ¢O
然而,現實總是殘酷的。儘管林小海在網絡上找到了許多關於這些城市的圖片和視頻,但他卻始終無法找到父親的蹤跡。
那些父親在信中提到的地名,只是一個個冰冷的符號,無法給予他更多的信息。林小海的心情愈發沉重,他開始懷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只是徒勞。……
這一切,構成了《原鄉》這部小說的第一重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