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衛(wèi)·米勒此刻已經睡意全無,他又去衝了一杯咖啡,坐在電腦前發(fā)了一會兒呆。
短短幾分鐘時間裡,他的思緒已經從自己年輕時席捲全美的「嬉皮士運動」,到中年時的「嘻哈文化」,想到自己住的街區(qū)裡越來越多不同膚色的鄰居……
他不得不承認,從歷史來看,《競選州長》設定的時間——2020年——恰好處於新一輪社會文化運動週期中。
這似乎就是一個規(guī)律。
他只是疑惑張潮並不是個美國人,爲什麼也會如此敏銳地察覺到週期將至?
同時還想到自己作爲國際文學編輯看到的越來越多來自亞非拉的文學表達,不同於歐洲、南美,那裡的作家似乎更懂得生命的可貴與靈魂的痛苦。
就像張潮,明明就是一個20多歲的年輕人,卻在崛起以後像要儘快把自己燃燒完一樣地輸出,似乎毫不在意要不要留著點靈感放在以後寫。
他知道不少作家在成名以後哪怕寫一個短篇也要花上幾個月,甚至幾年時間。
從沒有一個成名作家,尤其在嚴肅文學領域,會如此高產。哪怕是通俗文學領域,作家成名以後也會變得更加愛惜羽毛,幾年磨一劍都是平常事。
他們有錢、有聲望、有人脈,可以去做任何他們想做的事——買一處大莊園隱居起來;去大學做文學教授;擠入上流社會成日參加聚會;從政,去選個議員;當然還有做生意的……
還有一些人乾脆過上了醉生夢死、荒淫無度的生活,徹底躺在以往著作那源源不斷地版稅上吃老本。
像張潮這種創(chuàng)作熱情,他只在斯蒂芬·金身上依稀見過——但金在自己年輕時,也沒有這麼拼命的。
身爲資深的出版業(yè)者,大衛(wèi)·米勒當然喜歡看到這樣牛馬意識強烈的暢銷書作家,這樣才能給出版社帶來足夠的利潤;
但身爲一個文學編輯,作家最親密的朋友,他又十分擔心張潮在短短的時間內就把自己創(chuàng)作熱情給燃燒殆盡,這對於世界文壇來說,都是一種損失。
但是張潮的小說確實有過人的魅力,即使是他,也看得無法自拔。
尤其是看到競選的狂熱與「Wei Laosan」的窘迫形成的鮮明,更是觸摸到了他文學審美里最柔軟的點——
【……老王像做賊一樣溜進魏老三的工棚,塞給他一個冰冷的、油膩的飯盒,裡面是些沒什麼油水的煮豆子和硬麪包。魏老三狼吞虎嚥。
“吃慢點!餓死鬼投胎啊!”老王低聲罵了一句,從懷裡神秘兮兮地掏出平板電腦,點開了今天凱瑟琳提交參選文件的視頻,在文件袋特寫上按了暫停鍵。
“喏,就是這玩意兒……也不知道是誰幫你填的!”老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後怕,“現(xiàn)在有大麻煩了!那邊亂成一鍋粥,根本沒人真去查這袋子裡的東西是真是假!都他媽在裝傻!”
魏老三嘴裡塞滿豆子,茫然地看著文件袋,又看看老王。
老王指著文件袋上打印的“候選人:Wei Laosan”字樣,又指了指那個扭曲“Wei Laosan”的簽名:“看!就憑這個破紙片,還有那幫瘋子替你編的‘勇氣誕生地’當住址……你!魏老三!現(xiàn)在他媽的是正兒八經的州長候選人了!跟那些天天在電視上噴唾沫星子的大官平起平坐!”老王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充滿了怪誕與不解。
魏老三費力地嚥下嘴裡的食物,視線艱難地掃過那些密密麻麻、如同天書的英文表格。他只認出了自己的名字,以奇怪的拼寫方式印在上面。他沙啞地問:“這……啥意思?”
老王嗤笑一聲,手指狠狠戳在屏幕上:“啥意思?意思就是,這上面說,你魏老三拍著胸脯保證,你是美國人!在這加州住了七年!有資格當州長!放他孃的狗屁!這是別人替你吹的牛!吹上了天!”
魏老三的手一抖,飯盒差點掉在地上。美國人?住七年?當州長?這些詞像燒紅的烙鐵燙進他的腦子??謶衷俅尉鹁o了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具體、更龐大。這不再是街頭混混的拳頭,也不是移民局的拘留所,而是一個他完全無法理解的、名爲“法律”和“競選”的恐怖巨獸。他彷彿看到自己站在一個萬丈深淵的邊緣,腳下踩著那張薄薄的、謊言構成的紙片,隨時可能粉身碎骨。
“那……那咋辦?”他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
“咋辦?”老王粗暴地把平板電腦塞回懷裡,眼神兇狠又無奈,“涼拌!現(xiàn)在全州都把你當菩薩供著!誰他媽敢說你是假的?誰說誰死!連那些想查你的,自己都先惹一身騷!你就繼續(xù)當你的啞巴神仙!躲著!熬著!等這陣妖風過去!記住,千萬!千萬!別讓人找到你!你現(xiàn)在比大熊貓還金貴,也比通緝犯還危險!”
老王匆匆離去,像一滴水融入廢車場的黑暗。工棚裡只剩下魏老三粗重的呼吸和老鼠啃噬廢鐵皮的悉索聲。他低頭看著自己粗糙、沾滿油污的雙手,這雙手只會搬磚、抹水泥。它們怎麼可能去碰觸那個叫“州長”的東西?
窗外,遙遠的城市方向,隱約傳來人羣聚集的喧囂,間或能聽到被夜風撕碎的、狂熱的呼喊碎片:
“……WAY……”
“……GOOD……”
他猛地抓起飯盒裡剩下的幾顆冰冷的豆子,塞進嘴裡,用盡全力咀嚼著,彷彿要將這荒誕絕倫、令人窒息的現(xiàn)實咬碎、吞嚥、消化掉。胃裡沉甸甸的,裝滿了豆子、恐懼,以及一個他至死也無法明白的、名爲“候選人”的身份,正隨著他的腳步,無聲地摩擦著,像一個隨時會引爆的炸彈。】
大衛(wèi)·米勒察覺到一個問題:即使「Wei Laosan」成功遞交了參選文件,其他那些競選對手怎麼可能放過他?接下來的資格審覈他又怎麼可能通得過?
畢竟2020年的美國,不可能比今天落後,所有資料輸入計算機,在數據庫一覈查就知道是真是僞了。
那些競選對手肯定會竭盡全力取消他的競選資格。
就像馬克·吐溫的《競選州長》裡描寫的那樣,當小說主人公「馬克·吐溫」宣佈參選紐約州州長以後,第二天在報紙上他就有如下罪名:
「一八六三年在交趾支那瓦卡瓦克被三十四個證人證明犯了僞證罪。那次做僞證的意圖是要從一個貧苦的土著寡婦及其無依無靠的兒女手裡奪取一塊貧瘠的香蕉園,那是他們失去親人之後的淒涼生活中唯一的依靠和唯一的生活來源?!?
「在蒙大拿的時候,和他同住在一間小房子裡的夥伴們時常遺失一些小小的貴重物品,後來這些東西通通在吐溫先生身上或是他的“皮箱”(他用來包皮裹身邊物品的報紙)裡找到了?!?
「馬克·吐溫先生誣衊我們德高望重的領袖約翰霍夫曼已故的祖父,說他是因犯盜劫罪被處絞刑的?!?
到最後:
「你的忠實的朋友——從前是個正派人,可是現(xiàn)在成了僞證犯、小偷、盜屍犯、酒瘋子、舞弊分子和訛詐專家的馬克·吐溫。」
美國的選舉風氣100多年前就如此,如今更甚。不說別的,今年剛剛登上美國總統(tǒng)大位的那位哥們,就被質疑並非出生在美國的合法公民。
即使他把自己在夏威夷的出生證明拿了出來,也被懷疑是僞造的。
如果不是他背後有美國最大黨派在支撐,很可能在這一步就倒下了。
大衛(wèi)·米勒很難想象「Wei Laosan」如何才能過得了這一關。
但小說接下來的情節(jié)很快給出了答案——
【魏老三的名字赫然出現(xiàn)在選舉委員會官網的候選人列表上,如同一顆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卻是滔天聖光。任何試圖觸碰這聖光的質疑,頃刻間便被洶涌的民意狂潮拍碎。
州參議員、資深保守派政客,理查德·“老石頭”·鄧恩對著記者說:“程序正義是民主基石!一個身份不明、住址虛無、甚至可能不具公民資格的人,如何能通過資格審查?這是對選舉法的公然踐踏!我要求選舉委員會立即啓動審查程序,公佈魏老三的身份與資格證明!”
他很快迎來了民意的反噬:#鄧恩恐懼真相#的熱詞瞬間佔據了所有加州社交媒體平臺的首頁。網友製作了病毒視頻,將鄧恩嚴肅質疑的臉PS到中世紀宗教審判官身上,背景是燃燒的十字旗,字幕則是“他在焚燒異端!”
而自由派媒體《舊金山紀事報》發(fā)表了社論《鄧恩參議員的“資格”拷問:誰賦予你定義“美國人”的權力?》。文章將鄧恩的質疑與歷史上的排華法案、種族隔離相提並論,稱其爲“制度性歧視的衛(wèi)道士”。
次日,鄧恩位於首府的選區(qū)辦公室被潑滿油漆。大門上貼滿標語:“停止仇恨!”、“你的‘資格’是特權!”、“WEI IS THE WAY!”。
最新民調顯示,鄧恩在其鐵票倉的支持率暴跌15個百分點。他被迫發(fā)表“澄清聲明”,強調自己“絕對支持多元價值”,質疑“僅針對程序漏洞”,但爲時已晚,政治生命遭受重創(chuàng)。
最焦急的自然是候選人托馬斯·瑞格斯的團隊。這位一週前還在盛讚魏老三的政客,試圖進行“技術性質疑”。他們聘請專業(yè)的調查記者本·卡爾森,想挖掘魏老三“非法滯留”或“偷稅漏稅”的實錘證據。
卡爾森憑藉職業(yè)嗅覺,幾經周折找到了老王最初安置魏老三的那個破敗工地的包工頭(老王早已帶魏老三轉移)。包工頭在卡爾森的追問和一點“辛苦費”誘惑下,含糊地透露:“那個姓魏的?好像是老王從南邊‘線’上弄過來的……沒聽說有啥正經身份……就是個老實幹活的,哪懂什麼政治??!”
卡爾森試圖撰寫一篇題爲《光環(huán)下的問號:魏老三身份之謎與草率登記》的調查報告。主編在付印前緊急斃稿,冷汗直流:“卡爾森!你想毀了報社嗎?現(xiàn)在碰魏老三就是碰高壓線!”
報道內容不知何故泄露至網絡?!拔褐肺瘑T會”首席律師立即發(fā)表嚴正聲明,指控卡爾森“收買證人,構陷民意象徵”,並威脅以“誹謗及煽動仇恨”罪名起訴。卡爾森的個人社交媒體被“魏老三守護者”攻陷,污言穢語和死亡威脅充斥私信。
報社迫於壓力,將卡爾森調離時政部,發(fā)配去報道寵物選美。那個收了錢的包工頭,在“熱心網友”的人肉搜索和上門“拜訪”後,矢口否認說過任何話,並聲稱自己“無比崇敬魏先生”。
在一次閉門籌款會上,瑞格斯對金主們哀嘆:“我們面對的不是一個候選人,而是一個…一個被千萬人供奉起來的神像!你質疑他,就等於質疑那些信徒的信仰本身!他們不是在保衛(wèi)一個叫魏老三的人,他們是在保衛(wèi)自己內心構建的那個完美的‘良心象徵’!這仗沒法打!”】
“民意……民意……”大衛(wèi)·米勒唸叨著這個單詞,都沒有察覺外面的天已經開始矇矇亮了。
他現(xiàn)在明白張潮的意圖了——即使是自詡“三權分立”“自由民主”的美國社會,再健全的法律也無法阻擋民意的力量。
無論這股力量是由理性驅動的,還是由狂熱驅動的。
當美國一次次以這些誘人的口號、標籤,顛覆了一個又一個國家的同時,美國自己的內部也在累積這樣的情緒。
等到這種累積到達了臨界點——就像小說所描述的那樣,被「Wei Laosan」點燃、引爆以後,同樣會衝擊著美國的秩序。
說到底,制度也好,法律也罷,都是人羣意志的最大公約數。
當人羣意志改變的時候,制度、法律都無法真正約束人們的行爲。
美國現(xiàn)行的基本政治框架是內戰(zhàn)結束以後確立的,到今天已經快150年了。那時候的美國人口是3100萬,而今天是3億。
不僅僅是數量增長了10倍,人口的結構也與150年前大相徑庭——傳統(tǒng)的白人社會不僅規(guī)模縮減,而且趨向瓦解;
即使亞伯拉罕·林肯和他的同僚們如何高瞻遠矚,也不可能在3100萬人口的社會基數上,制定出適應3億人的制度框架。
過去可以成立的種種政治邏輯,正在一點點被顛覆——何況是12年後?
大衛(wèi)·米勒終於不得不承認,張潮用一篇極盡荒誕的小說,成功對美國的未來進行了預言——這種預言的“準確性”不在於十幾年後是不是真會有個非法移民稀裡糊塗地當上加州州長,而在於它點出了美國繁榮外表下最致命的危機。
到這個危機爆發(fā)的時候,比非法移民當州長更荒謬的事情都會發(fā)生——至於什麼荒謬的事?大衛(wèi)·米勒暫時沒有具體的想象,但他覺得大概和《辛普森一家》裡的那些政治諷刺差不多吧。
而小說接下來,張潮爲「Wei Laosan」設計的競選策略也證實了這點——
【選舉進入白熱化?!拔褐肺瘑T會”深知魏老三無法、也不應露面。他們策劃了競選史上最匪夷所思的“活動”——“魏老三的沉默行軍:聆聽內心的驚雷”。
數萬支持者聚集在洛杉磯市的中央公園。沒有講臺,沒有音樂,沒有口號。
組織者——一位德高望重的老牧師——用低沉的聲音引導:“讓我們靜默。在這靜默中,感受魏先生那夜的勇氣。聆聽我們內心被壓迫的‘咯咯’聲……”
全場陷入長達15分鐘的絕對寂靜。只有風聲和遠處城市的嗡鳴。
靜默結束,牧師高呼:“這靜默,是積蓄的力量!這無聲,是驚雷的前奏!WEI IS THE WAY!”
人羣爆發(fā)出壓抑已久的、震耳欲聾的呼喊:“WEI IS THE WAY! Freedom…dom… GOOD!”聲浪直衝雲霄。
社交媒體上這段視頻被瘋狂轉發(fā):
“震撼!魏老三雖未現(xiàn)身,其精神力量已統(tǒng)帥千軍!”
“沉默是最有力的宣言!‘魏式競選’顛覆傳統(tǒng)政治秀!”
“在喧囂的選舉中,唯有魏老三的‘無聲’,讓我們聽到了內心的良知!”
而權威民調顯示,魏老三的支持率在“沉默行軍”後奇蹟般再攀升5個百分點,得到超過60%的選民支持,大幅領先所有對手。政治分析師驚呼:“加州的政治圖譜已被徹底改寫!”……】
身在廣州的樑丹丹放下小說,對朱妍玲道:“「魏老三」贏定了……但我不知道張潮怎麼給他收場?要知道馬克·吐溫《競選州長》的結尾,主角並沒有當上州長,而是惹了一身騷。
如果讓「魏老三」選上州長,恐怕有點……有點……”
朱妍玲笑著幫她把接下來的話說了出來:“有點落俗套?”
樑丹丹點點頭道:“這樣似乎有點爲了顛覆而顛覆了,不太像張潮的風格。”
朱妍玲自信滿滿地道:“放心,我相信張潮,他肯定會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給我們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