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二年裡,程隊長在門頭溝的工廠當過保安,南下滬上做過裝修工,在陝北當過麥客,又去了深城做出租車司機……”
“他是個很出色的人,幹什麼都能幹得很好。但是每次都與那個兇手擦肩而過。甚至有一次,他在深城開夜班車的時候,載過那個兇手……”
“他一次又一次放棄已經有起色的生活,衝進一個又一個陌生的環境中,爲的就是抓住那個兇手。”
“80年代到90年代,是近代中國歷史上變化最劇烈的20年。時光的洪流把程隊長身邊的一切沖刷得面目全非,唯一不變的就是程隊長自己。”
“最後程隊長找到線索,發現兇手買了假身份證,在海南和一個帶孩子的寡婦結了婚。”
“程隊長來到海南,開始了他人生最後一次追捕……”
張潮說完了故事,車剛好開到了餘佔冬家樓下。但是餘佔冬沒有下車,張潮也不說話。
過了許久,餘佔冬用一種因爲過度壓抑情緒,而顯得有些顫抖的聲音道:“這個故事……這個故事……我們……程隊長……”
竟然無法說出完整的一句話。
張潮明白他的心情,笑著問道:“這個故事太離奇了嗎?”
餘佔冬搖搖頭,調整了一下情緒才道:“其實程隊長在出獄以後,知道兇手還沒有緝拿歸案,還真常常找局裡的老同事詢問進展,還幫忙分析線索。他太想破這個案子了。
但是80年代不比現在,各家的經濟條件都差,沒什麼富餘。那時候程隊長的父母都生病了,兒子又要上大學,他媳婦兒一個人實在擔不住這個家。
他就只能先顧著家裡,也就出不了門……”
說罷又轉頭看著張潮,顫聲道:“我想,如果他真是你故事裡那樣無牽無掛的,那他肯定也會踏上故事裡這條路。他是個擰巴的人,越是擰巴,就越是執著。
他要是能看到你寫的故事,九泉之下,也會瞑目吧。”
張潮點點頭,不再說什麼。
餘佔冬拍了拍張潮的肩膀,下車回家。
張潮說的,主體骨架自然是來自於《三大隊》。
《三大隊》原本是網億人間工作室的一個非虛構故事,後來分別被拍成了電影和電視劇兩個版本,而且從票房和收視率來說,都取得了成功。
但是影版和劇版都各有各的問題。
影版的問題是爲了突出程隊長這個主人公的悲劇性,部分情節脫離了實際,例如在監獄裡被獄霸欺負,以及局裡不肯給他師父發放撫卹金。
劇版的問題是爲了湊夠20多集的時長,增加了太多額外的人物和情節,沖淡了情緒。同時追蹤過程過於依賴巧合,例如程隊長在邊境城市,不僅入住了兇手入住過的旅店,甚至住到了一個房間。
原故事過於乾癟的細節,一方面給了改編者極大的創作空間,另一方面這些改編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故事內核的張力。
尤其是電影、電視劇,都加入了“三大隊”原有成員重新“歸隊”,一同破案的設定。這種“迴歸”後又因爲各種原因不得不一一離開的過程,目的是襯托出了主人公程隊長的悲壯感,卻也把他“包裹”進了一個“殼”裡。
所以無論是影版還是劇版的導演、編劇,顯然對塑造一個極致的“孤膽英雄”缺乏信心,所以需要給他找夥伴——即使這些夥伴最後都一一離開了。
而在張潮心目當中,原故事裡程隊長孤身一人上窮碧落下黃泉地追蹤兇手,纔是整個故事最有魅力的部分。
在這個過程裡,他對抗的對象,不僅僅是狡猾的兇手,還是整個外部世界、世俗觀念施加在他身上的摧殘。
這不是一個勵志故事,甚至不是一個熱血故事,讀者也好,觀衆也罷,看完以後心裡涌起的不應該僅僅是大仇得報的共鳴感,還應該激發起對自己人生,以及理想主義的某種審視。
這當然是一種非常“不通俗化”的構思,明明是一個可以大賣的、兼具懸疑和熱血色彩的小說,偏偏要往嚴肅文學路上整。
要是被某些勢利眼的出版社編輯知道了,肯定臉上笑嘻嘻,背地裡卻罵他“文青病又犯了”。
不過張潮是真捨不得這麼好的故事,在小說創作階段,就用熱血番的套路去庸俗化地進行包裝。
影視劇改編的話,那就肯定完全是市場走向了,這點上張潮從來不固執,畢竟那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也不止他一個人的錢。
接下來兩天,張潮把故事提煉成了一個幾千字的大綱,交給了餘佔冬,讓他從一名老民警的專業角度審視一下,在整體的故事邏輯和重要情節上,有沒有違背時代特點的問題。
上一世雖然影版和劇版都看過,但時代背景差了近30年,中國社會的環境,以及公安辦案的流程、手段,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總不能讓1990年的程隊長送桶裝水吧?
餘佔冬也很重視,幫著修改了三天,再交給張潮的時候,草稿上的修訂、批註、增補,密密麻麻填滿了稿紙的空白處。
張潮道:“這本書寫完以後,一定把您的名字也署上去。”
餘佔冬擺擺手道:“用不著。這算是給程隊長和我自己彌補點遺憾吧。對了,小說叫什麼名字?”
張潮沉思起來。現實世界裡,餘佔冬和程隊長也不在什麼“三大隊”,而且這個名字在如今也缺乏故事性。
想了一會兒,張潮道:“先叫做《刑警榮耀》吧。以後創作過程有了靈感,再換不遲。”
餘佔冬道:“這個名字響亮!”
這部小說張潮準備年後再動筆了,不過影視化的立項工作倒是可以現在就進行,這也是他先把故事大綱提煉出來的原因。
這次張潮他們沒有找華宜,而是找了伯納影業。而《窩頭會館》改編權之前正是賣給了伯納影業。
這家公司成立於2003年,是第一家拿下發行權的民營電影公司。這兩年不滿足於只做發行業務,正積極往上游製作產業鏈進軍,所以對好劇本、好故事的需求非常強烈。
《窩頭會館》他們的開價比華宜高了近20%。張潮在後世也聽說過“伯納出品、必屬精品”這句口號,所以也並沒有執著於一定要和華宜合作。
但聽完張潮說的故事,伯納影業的老闆,也是資深電影人的於東,卻皺起了眉頭,道:“故事非常精彩。但是……立項上可能比較困難。”
張潮問道:“爲什麼?”
於東答道:“2004年以後,涉案劇就很難審批通過了,而且還不允許在黃金時段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