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張潮就被急促的手機鈴聲給吵醒了。
他拿過手機一看,發現是馬伯慵打過來的,就接了起來,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聽蘭婷急切的聲音從話筒裡傳來:“你趕緊看看昨天的《南國都市報》!”
張潮莫名其妙,問道:“啥?”
蘭婷道:“你趕緊看,它上面發了篇文章,關於你的。”
關於我的,這不是很正常嗎?張潮對自己上報紙早已經習以爲常,於是道:“罵我的?”
蘭婷道:“……比罵你還嚴重,總之你自己趕緊看看。我有些擔心……”
蘭婷算是比較瞭解張潮了,也見證了張潮在一連串的輿論爭議中的表現,能讓她這麼憂心忡忡,想必那篇文章很有分量?
於是張潮謝了蘭婷一聲,掛了電話,然後才起牀洗漱。家裡肯定沒有《南國都市報》,所以得出門去買。
張潮倒也沒有著急,先在小區附近的早餐館子吃了兩個包子、一根油條,又灌了一碗豆漿,才悠哉地散步到附近的一個報刊亭去買報紙。
報刊亭的老闆早就熟悉張潮了,一看到他來就滿臉堆笑——畢竟這小夥子每次打完球都會過來買水、買飲料,有時候一買就是一整提,算是熟客——於是問道:“今天這麼沒帶球?”
張潮笑道:“今天不打,過來買份報紙——昨天的《南國都市報》還有嗎?”
老闆聞言道:“昨天的?你等等,我找找。”說罷彎下腰,在報刊亭的冰櫃後頭翻找起來。
過了一會兒,他纔拿出一份《南國都市報》遞給張潮:“這是昨天的,你要再來晚點我就退回去了——今天的新報紙你要不要?”
張潮接過報紙翻了一下,剛好看到那篇《21世紀中國科技發展的至暗之日》,副標題明晃晃地是自己的名字,就知道沒買錯,於是問道:“就要這份了。多少錢?”
老闆一擺手道:“舊報不值錢,本來就有損耗率,就送你了!”
張潮不想欠人情,乾脆買了一瓶最貴的運動功能飲料才離開。
他沒有著急回家,而是溜達到了附近的公園,找了一張長椅坐了下來。附近都是晨練的大爺大媽,一個個精神矍鑠,打太極的、跳扇子舞的、練氣功的……不一而足。
這時候還沒有廣場舞,也不流行戶外唱卡拉OK,所以還算比較清靜。
張潮喝了口剛買的功能飲料,就開始看了起來——
【2008年的秋天註定被寫入中國互聯網發展史。當作家張潮的小說《裝在套子裡的人》引發全民對推薦算法的恐慌時,當互聯網企業被迫在輿論風暴中自證清白時,當公衆將科技創新與“道德淪喪”粗暴畫上等號時,我們不得不警惕一個危險的信號:
一場以“反思”爲名的文化圍剿正在扼殺中國科技產業的未來。而這場危機的始作俑者,正是以張潮這個中國最有名氣的青年作家。他以“未來現實主義”爲噱頭,用虛構的文學想象代替現實邏輯,用煽情的故事細節取代理性思考,最終將中國互聯網企業推向了道德審判的刑場。】
這個開頭不一般啊!張潮的態度從之前的放鬆變成了認真,因爲這篇文章確實切中了他在寫這些小說之前的一些猶豫,那就是它們會不會影響中國互聯網的發展進程呢?
雖然最終的結論是不會,因爲那是滾滾如潮的大勢,自己的小說頂多算投入洪流裡的石頭,能激起一些浪花而已。
但是這篇評論的作者卻似乎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將之作爲一個突破口展開了對張潮的批判,而且文筆之犀利、用詞之毒辣,絲毫不輸給過去火力全開的自己。
不過張潮也沒有慌張,這點“雅量”他還是有的,於是淡定地繼續看了下去:
【張潮並非首次展現對科技的悲觀預言。從《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裡對“賣腎買手機”的悲情渲染,再到《畫皮》中“主播虛擬身份”的信任危機,這位作家始終沉迷於構建技術威脅論的故事框架。在《裝在套子裡的人》裡,他的創作手法更趨極致:
算法工程師羅智被塑造成既操控系統又被系統反噬的“雙重囚徒”,用戶畫像成爲數字牢籠,推薦算法變成思維枷鎖,甚至連戀愛選擇都被解釋爲數據操控的產物。這種將技術要素極端化、妖魔化的敘事策略,本質上是對科技創新過程的文學暴力。
不可否認,張潮敏銳捕捉到了互聯網時代的某些癥候。當我們在2008年見證QQ註冊用戶突破8億、網購年交易額破千億、千度搜索市場份額超60%時,技術確已深度介入日常生活。但問題在於,文學創作是否應該以“未來預批判”的名義,將尚處萌芽階段的技術可能性直接等同於必然災難?
當小說描寫羅智因算法推薦忘記高中暗戀對象時,是否刻意混淆了記憶模糊與技術操控的本質區別?當故事暗示周瑩瑩的戀愛偏好源於數據誘導時,是否故意忽略人類情感選擇中複雜的非理性因素?這種將技術變量無限放大的創作邏輯,本質上是用反烏托邦的敘事快感替代了對科技發展的客觀認知。】
看到這裡,張潮都要忍不住對這個評論文章的作者喝彩了,他又回到開頭看了署名,是一個叫做「定風波」的作者,應該是筆名,不過張潮對這個名字毫無印象。
這個作者不僅通讀張潮近期的文章,而且做了非常深入的研究,這些分析在從文學批評的角度看足夠專業;從社會新聞評論的角度看,也足夠深刻。
更難得的他將兩者結合得天衣無縫,而且深入淺出,哪怕是對文學和互聯網都不夠了解的讀者,也能很容易地認可他的觀點。
張潮都有些驚了——在他的印象裡,《南國都市報》也好,甚至是整個「南國系」也罷,已經很久沒有出過水平這麼高的評論員了。
如果在外人看來,確實是一出手就掐住了張潮的“死穴”,怪不得蘭婷這麼著急。
張潮收斂了自己的雲淡風輕,用一種嚴肅的心情繼續看了下去——
【更值得警惕的是,《裝在套子裡的人》引發的輿論海嘯已超出文學範疇。當企鵝的小馬哥被迫發表公開信承諾,當千度的羅賓不得不撰文自辯,當安全衛士的紅衣主教藉機兜售“反追蹤”軟件時,我們看到的不僅是一場行業危機,更是整個社會對科技企業的信任崩塌。
而這場崩塌的始作俑者,恰恰是張潮精心設計的“道德綁架”鏈條:先以文學之名將技術中性工具污名化爲「作惡工具」,繼而用集體焦慮倒逼企業自證清白,最終在公衆的認知中植入「科技創新必然伴隨道德淪喪」的扭曲觀念。
這種對未來的“預批判”的荒謬性在三個層面暴露無遺:
其一,它漠視中國互聯網企業的現實貢獻。正是企鵝的即時通訊打破了跨國電信巨頭的話語霸權,正是購物平臺的C2C模式讓數百萬個體勞動者獲得可以低成本自主創業的機會,正是千度的中文搜索築起了抵禦谷歌的技術長城。其二,它選擇性忽視行業自律的客觀存在。從2002年《中國互聯網行業自律公約》簽署,到2006年「網絡版權保護聯盟」成立,中國互聯網企業始終在探索技術倫理與商業利益的平衡點,他們不是毫無道德感的妖怪!
其三,它故意混淆技術缺陷與主觀惡意。將推薦算法的不完善等同於企業價值觀扭曲,正如將菜刀可能傷人的物理特性等同於廚師的主觀犯罪意圖。】
【當張潮在小說中嘲諷互聯網企業的“野蠻生長”時,他似乎忘記了這種生存策略的歷史必然性。1994年中國全功能接入互聯網時,雅虎已成立兩年;當QQ模仿ICQ時,微軟MSN正在全球擴張;當千度對標谷歌時,後者已坐擁50種語言搜索技術。
在這樣懸殊的起跑線上,中國互聯網企業除了以更激進的產品迭代、更本土化的運營策略、更靈活的商業模式奮起直追,難道還有第二條生路?倘若真如張潮所願,用道德枷鎖束縛住這些企業的創新手腳,今天佔據我們電腦桌面的恐怕早就是MSN、eBay和谷歌——屆時還有誰會爲中國人開發更適合中文閱讀習慣的資訊推送?還有誰能構建抵禦西方文化殖民的互聯網防火牆?
歷史總是充滿辯證的張力。阿里平臺早期放任商家仿品流通,客觀上培育了全民電商認知;QQ秀虛擬道具的付費模式,意外開闢了互聯網增值服務藍海;甚至千度的競價排名爭議,也折射出中文搜索引擎商業化路徑的艱難探索。
這些在張潮筆下可能被斥爲“原罪”的成長陣痛,實則是中國互聯網企業穿越“死亡之谷”的必要代價。當我們站在2008年這個時間節點,看到線上支付日交易筆數突破200萬、QQ同時在線用戶突破5000萬、華爲拿下全球專利申請量榜首時,難道不應該對這些“野蠻人”多一份理解與敬畏?】
“小夥子,小夥子……”一個聲音從張潮身邊傳來,把專注在文章裡的張潮嚇了一下。
只見一個老太太和顏悅色地對他道:“小夥子,能不能給我們讓個位置?我們壓壓腿。”
張潮哪敢說個“不”字,連忙拿著報紙站了起來,又遛到公園的湖邊去坐著。這裡沒有太極拳和扇子舞,只偶爾有人慢跑經過,還有幾個大爺坐在小凳上釣魚。
張潮也順便調整了一下情緒。《21世紀中國科技發展的至暗之日》寫得確實好,環環相扣,從小說的文學層面談到社會影響,再延展到中國互聯網的發展歷史……
這文筆可以說縱橫捭闔、大氣非凡了。
不像以往批判張潮的人,都太急著把張潮給定罪了;這篇文章以事實爲依據,抽絲剝繭、逐層深入,一點一點地把張潮架到中國科技發展的對立面上。
整個過程絲滑無比,絕無謾罵、叫囂,甚至可以說非常冷靜。
張潮的內心也隨著文章內容的進展而開始變得凝重,這一次對方絕不是等閒之輩,他此刻的感覺就像有一條毒蛇,在陰暗處盯著自己。
之前的方老師都沒有讓他有這種感覺。
方老師雖然求證能力強、邏輯性也強,但是攻擊欲太旺盛,導致破綻太多。
這篇文章的作者就不同,張潮幾乎可以看到他在寫下這些暗藏鋒刃的文字,臉上依然是平靜如湖水,沒有得意的神色。
這點上,這個「定風波」和他還真有點像。
文章馬上就進入高潮部分了,張潮繼續往下看了去——
【值得深思的是,張潮引發的這場批判狂歡,恰與中國互聯網企業的國際化擴張期形成微妙呼應。當阿里準備在網購市場攻城略地,當企鵝著手佈局東南亞市場,當中國軟件公司在歐美遭遇“安全門”事件時,某種“自我閹割”式的道德批判正在國內輿論場發酵。
這不得不讓人懷疑:那些將中國互聯網企業貶損爲“作惡工具”的極端言論,是否在客觀上爲跨國資本清掃戰場?那些將技術缺陷渲染爲文明危機的悲觀敘事,是否在替西方技術霸權鋪設紅地毯?
在這個微軟Windows操作系統佔據95%市場份額的年代,在這個外國路由器把持骨幹網絡的年代,在這個英特爾芯片主導計算機生態的年代,中國好容易在互聯網應用層培育出若干具有國際競爭力的企業,卻要因爲幾部小說虛構的技術倫理困境而自斷手腳?
當張潮的讀者爲羅智的“算法囚徒”命運唏噓時,可曾想過若沒有本土搜索技術,我們的網絡生活將完全暴露在外國搜索引擎的數據監控之下?當文學評論家盛讚小說是“21世紀病危通知書”時,是否意識到這種技術悲觀主義本身就是精神上的投降!】
“圖窮匕見了啊!”張潮喃喃道。
這篇文章終於點出了問題的關鍵——將張潮的小說上升到影響科技發展、國家戰略的層面上,就差指著鼻子罵張潮是“漢奸”了。
雖然有些荒謬,但是一旦這頂帽子被扣瓷實了,張潮想要翻身可就難了。
總不能對大家說:“我是重生的,相信我,我說的以後都會變成真的……”
張潮凝神想了想,發現一時半會還真不好找反擊的點,於是只好看下。
這篇文章的結尾,同樣犀利而毒辣:
【那些沉迷於張潮小說的人,正如被鎖在洞穴裡的囚徒,錯把牆上的陰影當作現實全部。他們看不見中國程序員在深夜優化的算法代碼,這些代碼正在幫助山區農民把滯銷的水果賣向全國的消費;他們聽不到阿里客服中心的電話鈴聲,這些鈴聲每響一次就意味著一個小店鋪的希望之燈被點亮;他們更不願意走進企鵝的研究院,那裡正進行著未成年人網絡保護系統的研發。
科技發展的過程,往往是普羅米修斯盜火式的悲壯前行。從蒸汽機引發工人砸機器運動,到電話普及初期被斥爲“魔鬼裝置”,歷史反覆證明人類對新技術總伴隨非理性恐慌。但2008年的中國沒有資格沉溺於這種恐慌——當外國的互聯網科技企業對14億中國人的網絡數據虎視眈眈的時候,我們需要的是堅定擁抱技術創新的勇氣,而非文人式的顧影自憐。
《裝在套子裡的人》引發的喧囂終將過去,但若任由這種技術悲觀主義蔓延,若縱容文學想象替代產業理性,若坐視道德綁架扼殺創新火種,那麼2008年或許真會成爲中國科技發展的至暗之日——
不是因爲它預言了危機,而是它親手製造了危機!】
張潮看完這篇文章,將報紙一折,起身就往家裡走——他需要好好思考如何應對接下來的一系列問題。
他甚至認爲這是幾年來遇到的最大危機!
文字的力量有多強大?相信沒有幾個人比張潮更清楚。尤其是這麼一篇有理有據、條理清晰、論證嚴密、情感充沛,同時又不失深度的文章,足以引發足夠多的關注與追隨。
尤其在幾個互聯網巨頭的推波助瀾下,很有可能引發一場遠超過往的輿論風暴!
甚至會把「潮汐文化」的衆人也捲入其中。
這個發展倒是張潮沒有預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