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舞看著鳳姐,披散著長髮,一身月白的素服,面色憔悴,眼下有淡淡的暗影,不由地皺了皺眉頭。
難道是這個女人的叛逆期又來了?這般跟自己較勁是爲了什麼?
怎麼才四十天的時間,眼前的這個蒼白女人,就取代了那個瀲灩無雙的人間尤物呢?
她無奈地扯了扯嘴角,走上前去,用指梳理著那頭似稠如緞的長髮。
縷縷青絲爲君祭……
似乎成了應景兒的詩句……
鳳姐這樣的傷心,可以用傷心來形容這個把自己折磨成這副鬼樣子的女人吧?
到底是爲了什麼呢?筱舞很是想不通。
做爲一個外宅的奴才,定是有一定覺悟,能很好地守住自己的本分,再加上鳳姐又是從事這樣一份不被看好的職業,這個聰慧且豁達的女人,應該是不可能會存了什麼非分的心思。
可是,鳳姐前後的反差,又似乎是圍繞著那個人的離世,這是不是在暗示著什麼內情?難道是自己想錯了?那個早逝的主子,是鳳姐心底的那個人?
唉……
她抽出身前的帕子,鬆鬆的挽了那頭散亂的發,才坐到炕邊。
鳳姐將滿盅的酒,一飲而盡,殘留在脣邊的酒漬,亦不去拭,任它緩緩地彎延著。
筱舞輕嗅了嗅,淡淡的清香在鼻息間縈繞,有著花兒般的甜美。
她壓下鳳姐那還欲倒酒的手,“我們說說話吧,瞧你把自己折騰的,都脫了相了,這一個多月你到底經歷了什麼?身邊的丫頭們呢?你這樣糟蹋身子,都沒人攔著嘛?”
“哼,”鳳姐發了個鼻音。
筱舞看了看濺出的酒水落到衣袖間,光滑細膩的絲緞阻擋了酒分子下滲的速度,圓潤盈然的酒珠,像顆飽滿晶瑩的珍珠一樣,在面料的映稱下,顯得格外迷人美好。
只是這般的美好,很快就被一片污漬取代,彷彿那一瞬間的美是出自想象,難再尋到半點存在過的痕跡。
她收回了手,將有些溼漉的袖子捲起,“你的脾氣到底是爲了什麼?我很好奇,能說給我聽聽嘛?”
鳳姐瞇了瞇眼睛,“只是感嘆世間的事罷了,如螻蟻的我們,就算再怎麼翻騰又能翻到哪去啊?!?
筱舞揚了眉,側著頭看著鳳姐,“你這話中含怨啊?!?
鳳姐將視線望向了遠處,“也許吧,這世事無常,也只有洗盡了紅妝的我能怨上幾分,如果做爲那個怡蘭院的主事,這樣的心思想都不能去想?!?
她靜靜地打量著鳳姐,也許還是那樣光彩的生活更適合這個女子吧,像現在這樣突然靜下來,反倒失去了風韻。
鳳姐的眼神被她纏在腕間的汗巾吸引住,驀的,用顫抖的手攥住了她纖細的手臂,凝脂如玉的細膩肌膚在失了分寸的力道下,泛著淺淺的紅痕。
筱舞打量著那隻毫不憐香惜玉的手,又看了看鳳姐變幻著表情的面色,抿了抿脣,決定繼續後發制人。
半晌,鳳姐擡起失了溫度的鳳目瞪著她,咬著牙問道:“這個……是哪來的?”
她奇怪地看著剛剛還一臉憤世嫉俗的人,怎麼轉瞬就成了怒目金剛呢。
鳳姐收緊了力道,繼續追問:“這條帕子你是從哪得的?”
筱舞眼神輕撫過帕子,脣邊漾起一抹溫暖的笑意,“有人雪中送碳。”
鳳姐聞言,鬆開了手,失力地靠在了塌邊,閉著的眼角,滑過幾滴清淚,嘴脣囁嚅著。
她的心一沉,一股不好的感覺涌上了心間。
卻很怕去確定什麼,難道那偶然得來的溫暖,最終也成了鏡花水月了嘛?
不要!
筱舞狠狠地握著拳頭,卻依然阻止不了輕顫。
她深深地呼吸吐氣,想安定下心神,這樣慌亂實在不是什麼好現象。
“那是主子的。”鳳姐突兀地開口道。
“胡說?!睅缀跬瑫r,筱舞脫口而出。
刺耳高亢的聲調讓兩人不由地愣住了。
她緩了緩表情,堅難卻肯定地開口,“只是條帕子而已,怎麼可能會一眼被認出是誰的?!?
鳳姐長長嘆了口氣,揉著腦門,說道:“那是葛布。是用長在南方的一種蔓草紡制而成的,因爲製作工藝的繁雜,再加上它本身不耐用,這門手藝基本上已經快失傳了?,F在會紡此布的人很少,主子經商多年,走遍了大江南北,終是尋得了一位古稀老嫗,幾年間才得了數尺。主子因爲喜歡它如蟬翼般細薄的質地,裁成帕子,一直帶在身上。你想,如此珍貴的東西,我可能會認錯嘛?”
筱舞全身輕顫著,淚蓄滿了眼眶,卻倔強地揚著下巴,不肯讓它滾落。
不能哭,這並不能代表什麼,那樣面帶和美的人,怎麼看都不像是短命的,一定是鳳姐弄錯了。對,一定是弄錯了,那樣一個溫文的男子,怎麼可能是王爺裡的寵貴,能笑得那樣如旭日朝陽的人,不可能……
那個人,一定還平安幸福在生活在某個地方。
鳳姐看著她悲泣卻面帶倔強的模樣,開口道:“姐姐知道你難過,可這是真的,姐姐現在後悔死了,要是早些知道了,或者在他打聽的時候,想到了,也許,主子不會就這麼沒了?!?
“你爲什麼這麼肯定,只憑一塊布就能斷定嘛?”筱舞用力瞪著酸脹的眼睛,隔了水幕的視線內,已經模糊一片。
鳳姐搖了搖頭,解下她腕間的汗巾,平鋪在塌上,指著邊緣一排刺繡上的紋路,說道:“這是主子的名字,文殊保?!?
她不明就裡地看著那一排被她曾認爲是雲紋,曲折彎延的符號。
“這是滿文,文字的文,特殊的殊,保重的保?!?
筱舞徹底被抽走了氣力,倚在塌邊,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鳳姐坐到她的身邊,把她摟進懷裡,拍著她的背,輕聲安慰著,“五兒,姐姐知道你難受,姐姐也知道這種傷心,不是用任何話能安慰得了的,感覺傷心了,就讓自己發泄出來,想哭了就大聲地哭出來,別這麼憋著,會生病的?!?
她將臉埋在鳳姐的頸窩,失聲痛哭。
鳳姐亦垂著淚,嘴還卻不得不說:“五兒啊,別這麼發了狠地哭,會傷了嗓子的,主子走得本來就不安生,你再這樣,會阻了他上路的?!?
如果只是擦肩而過,爲什麼讓他們相遇呢?
如果只註定了一面之緣,爲什麼要她感到溫暖呢?
如果非要面對死別,爲什麼要有了他們交集呢?
如果說這隻後世的果,那這世的因到底在何處呢?
如果……
如果……
如果只是個陌生人,如果只是另一張臉……
再睜開眼時,筱舞感覺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抽著涼氣。
扭臉看到了鳳姐紅腫的眼,更遠處有一張寫滿擔擾的方正臉龐。
她張了張嘴,喉間拉扯般的撕痛,將聲音阻隔掉,完全發不出聲音。
鳳姐忙壓住了她的肩,輕聲軟語,“你剛纔哭得失了力道,你家奴才已經給你用過藥了,緩緩就會好的,你不用擔心,也別心急,過會兒就應該能說話了?!?
她閉了眼睛,躺在炕上,有溼潤從眼角溢出。
鳳姐坐在她的身邊,輕拍著她的手臂,娓娓道著,“那是八月初的一天,主子問我,這院子裡可有一位十五六歲的姑娘,當時我下意識地認爲那根本不可能會是你,你本來就對這院子裡的男人充滿了不屑,又被我收在後院中,基本上也沒有見到前面男子的可能,所以我只把幾個姑娘帶去給他看。結果你可以想得到了,後來他就在全城中找,十幾天後,就……”
她感覺鳳姐的指拂過眼角,輕柔而溫暖。
鳳姐吸了吸鼻子,“你再哭我就不講了,你不想聽聽他的事嘛?”
筱舞睜開了眼睛,將手邊的帕子緊緊握在手裡,堅定地點了點頭。
鳳姐繼續說道:“主子的一生雖然短暫,卻也是無尚榮光,雖然出身引得無數詬病,卻也是得了身邊人的真心相待,如此說來,也是無憾的了。他的額娘是吳三桂的孫女,就是這個連皇家玉碟都上不了的女人,卻帶給了他無盡的難堪。好在已逝的恭親王生前對這個聰明早慧的兒子寵愛非常,小小年紀就培養他經商打理府第,給他一切權利,在府裡朝堂上樹立威信,生怕有一天自己沒了,那條黃帶子保不了這個流有反臣血液的子嗣。主子也是個爭氣的,不但在四十二年救了太后的駕,還在行商中遍訪名醫生,爲太醫院進了幾名專業太醫。其實以主子的才華,只要是專心朝堂,定是可以做出一番成就的,可是他卻爲了府裡兄弟的前程,怕別人以他的身世亂嚼舌頭,甘願做一個閒散子弟,只擔著個貝勒爵,卻不辦差。他的苦,不是你我光想想就能體會到的,一個男人,處在那樣的位置,空有滿腹的才華,卻無處可用。好在王府世子也是個通情理的人,雖說不上兄弟深情,卻也是以禮相待,看中主子的才能,也就放心地把名下的產業都交給了主子打理,纔可以放心地把所有心思都放到朝堂上。主子出了事,世子把事情鬧得滿城皆知,除了怨有人斷了王府的財路,也有心疼主子的情意。”
筱舞用指腹捻著葛布帕子上的滿文,平滑細緻的紋路卻不能使得心中翻滾的起伏有半點的停歇。
鳳姐將她的碎好挽好,“我不知道你與主子有過怎麼樣相遇,好在只是一面而已,就算主子千般好萬般好,你也忘了吧。他已然不在了,就讓他安心地走吧,我們還得活著不是?”
是啊,還要活著。
與那些早逝的人相比,只要活著,就是幸福的,就是應該心存感激的。
可是,這樣蒼白的話,卻怎麼也說服不了自己。
那可是哥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