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雲居寺裡一窩就是百日, 筱舞開始愛上了這種伴隨著檀香與涌經聲的日子,每個晨間曦看著籠罩在一團祥光瑞氣中的遠山近景,都讓她有種長居的想法, 只是……不能。佛門淨地, 收容一名女客, 主持大師是扛了多大的壓力與世俗的偏見, 就算那些流言沒有進過她的耳朵, 光是想,也是能想象得到的。
每月初一十五,筱舞都會步行兩里路, 去石經山上拜讀佛法。有次聽個師兄說起,苦行是修行的必經階段, 通自我磨練, 拒絕一切誘惑, 忍受惡劣環境帶來的苦難,不止是堅定了向佛的意志, 更是膜拜著佛祖的成佛之路。她雖然沒有虔誠到去親吻誰走過的路,但是對於這種磨練行爲倒是興起了敬意,也許嘗過了這些苦,自己身上的就成了浮雲,也說不定……
每次站在石經山的至高點, 都會心脈澎湃, 就是這裡, 在二百七十年後會出土佛祖舍利, 想著那在佛教界至高無上的聖物, 就藏在這座山上,那種驕傲對她這樣一個並非是徹頭徹尾的信徒都是難以形容的。
舍利的存在, 應該可以用奇蹟來形容。它的形成,印證了佛法無邊,佛慈無量,不會因時間的流轉而湮滅。千年的時間在歷史的長河中,只能是短短一截,可是舍利子在佛門衆信的眼中,卻是象徵了佛的世界中圓滿的永恆。那是個什麼概念?怎麼能不讓人激動,怎麼不讓人心旌?
也許是她這份淡泊了對世俗的念想,也許是看出她對佛法產生了前所未有的興趣,讓春蘭秋蘭兩個丫頭心驚不已。從住到山上一個月後,幾乎三天上來一次,除了苦苦勸慰,就是不停地說些瑣事,想引得她下山。什麼宮裡送來的份例有什麼稀罕東西啦,什麼小七又鬧了什麼笑話,什麼淺淺怎麼不乖了,什麼爺又帶來了什麼東西,結果又失望而回啦,總之就是爲了喚回她的紅塵之心,生怕她這個主子一時想不開,皈依了佛門。
兩個丫頭聒噪時,筱舞都只是淡淡地笑著,不予迴應。其實她並沒有存什麼長伴佛祖的心,只是想尋一個答案罷了,只是已逾百日,卻依舊沒想明白,看來,還是要再叨擾下去了。
丫頭們每提及爺時,筱舞的心也會跟著不再平靜。她本不是個未雨綢繆的人,適時的疏遠只是想到那分開的時候,他與她都能安然些罷了,既然已做不到一同去走那條白頭到老的路了,那還是少些耳鬢廝磨吧,省得過後回憶起,都會變成傷人的利器,那樣何苦呢?她希望不管什麼時候,想起他時都會揚著嘴角微笑,希望他也會。
四月生辰時,筱舞許了三個願望。一願身邊的人健康平安,二願心中的他幸福如意,三願淺淺快樂成長。願望都是很簡單很務實的,她並沒有留給自己什麼,認爲不需要是一方面,再有就是簡單的願望是救不了她的,而深層次的願她又不想許,怕太過貪心,反而會引來惡果,所以還是靜等吧。
打坐沉思時,會忽然想到自己這種類似於安排後世的行爲,有些可笑。怎麼一點現代人的反叛精神都沒有呢?她多次反問。結果都是被聲聲嘆息淹沒掉,也對,欺君哪,沒有那免死金牌,沒有那尚方寶劍,怕是都救不了自己的,也隱晦地問過丫頭,那些御賜聖物是否真的存在,春蘭當是困惑半晌,才揉著辮子說,先帝似是賜過兩件……那還未燃起的希望,卻被接下來的話語,沉沉地淬到了地上……不過好像跟兩位親王一起下葬了。
自此,筱舞也就不再心存幻想了,開始一門心思地在佛前乞求,如果今生就要命斷,那麼請求無上的佛祖,能送她回到現代,將那未盡的孝道,將那二十多年的養育之恩,回報給父母,如果,真能……那也算是件圓滿吧。只是……真能嘛?
四月底的時候,納齊已經回京,並將新宅的圖樣帶上山送到筱舞面前,請她參閱。其實她看不看又有何妨?又不是她要去住。那是一座別緻到處處用心的三進小院,亭臺樓閣花園水榭,假山叢林飛瀑石舫,匠心獨具,清新雅韻。只是一張圖,就看得她心馳神往,那煙雨朦朧的江南水鄉,那起伏曲折的碧波流水,都是她千想萬想的模樣,有寫意唯美的山水園景,有豐富厚重的文化底蘊,有精緻靈秀的起居空間,也難怪鳳姐會魂牽夢縈了,人間天堂,當之無愧。
求見慧清大師的想法提了幾次,都沒有被理睬。筱舞的心中生出幾分失落,自從初次在法源寺遇見慧行主持後,與這兩位高僧的見面從未有過什麼阻隔,如今看來那些單獨聆聽指點的日子,原來是兩位師傅的偏愛,她……只不過是一名凡塵俗女,受盡了佛祖的恩澤,還一味地叨擾大師的修行,的確是有些失禮。
只是……
“施主,有訪客。”小沙彌淡淡如水的聲音,透門而入。
“有勞師兄了。”
看著穿紅掛彩的鳳姐婀娜地顛進禪房,筱舞不禁蹙起了眉心。這人……怎麼就不能尊重下別人的信仰,佛門淨地,非要穿得跟個花瓜似的,才解恨?看著那閃著金光的頭,她決定……還是無視吧。
鳳姐先是環掃了房子一遍,才嫌惡地沾了羅漢塌的邊緣坐下,等小沙彌上過茶後,纔開口道:“昨兒我興沖沖去你那院子,被告知你來房山了,追過來又說你來寺裡,我這一圈跟的啊。怎麼了這是?聽說住的日子可不短了,怎麼還不回去?昨兒春蘭秋蘭兩個丫頭哭得我心都快碎了,說你要長伴佛祖,被我訓斥過後還不服呢,非說你這次是真的看破紅塵了。快給姐姐說說,到底是什麼事兒啊?”
聽著鳳姐的一連串的問題,筱舞淡淡一笑,輕輕地自蒲團上起身,款款走近鳳姐。
鳳姐用兩指掐起她的粗布衣角,嘖嘖嗤道:“瞧瞧,這是什麼?還有團污漬,這就是你想過的日子?”
無視鳳姐話語中的奚落,輕揮開那隻丹寇瀲灩的手,邊拆著那滿頭的金釵,邊盈盈笑言,“我這個人你還不瞭解?就算我有心皈依,佛祖也不會收的。只是想清清心思,想些事情,丫頭們卻當成天塌了般,逮誰跟誰哭訴,我都拿她們沒法了。近來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想借佛門的一方清淨來梳理一番,卻是一直沒弄透徹,也就樂得繼續叨擾了。”
鳳姐聞言,做了個放心的深呼吸,“我就知道你不會興起什麼不該有的心思,只是被丫頭們哭得亂了分寸,今兒一早就衝了上來,唉……不過,你摘我的簪環幹嘛?”說著還伸手阻止她繼續的手。
拍掉鳳姐阻擋的手,筱舞語帶嗔怪地道:“我看你也是亂了方寸,這兒是什麼地界?佛門清修之地,你看看你這一身,團紅綠意不說,還金光閃閃的,你倒是不怕別人拿你當金身佛拜了是吧?”
說完抽出鳳姐掖在扣袢的帕子,裹了幾支金釵和珠花,走向門口,喚來正在掃酒院落的小沙彌,輕聲道:“裡面的那位施主要捐一塊經文,請師兄轉交吧。”
小沙彌口道佛號,向裡間深施一禮,匆匆而去。
筱舞回身進屋時,正看到鳳姐翻著白眼兒,挑著眉問道:“怎麼?不樂意?要不再要回來?”
鳳姐恨恨地咬牙說道:“哪有你這樣的人?拿別人的東西佈施,都不帶問問主人家的?”
筱舞拍了拍鳳姐的手臂,將茶盞塞到其手中,斂了嘻笑,說道:“看你總是來去一個人,身邊都沒有個貼心的丫頭?”
鳳姐理了理細碎的鬢角,眸中閃過絲絲寂落,輕嘆一聲,回道:“怡蘭院那種地方,哪可能有貼心的人兒?心都比平常家的孩子們多開了幾個孔,要不得啊。”
也許,鳳姐可是是春蘭秋蘭的歸宿也說不定。看平日裡她們相處的還算融洽,鳳姐又是個不佝小節的人,有了自己的這層關係,定也是不會虧待了她們的。其實也有想過放兩個丫頭真正的自由,可是轉念又想到她們雖在深宅裡待過,可畢竟離那些勾心鬥角尚遠,並非真正的體會過民間疾苦,人情冷暖,沒有個閱歷豐富的在身邊指引,怕是會吃暗虧,所以江南的宅子買了近一月,都沒有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過兩個丫頭,一是怕她們哭鬧不捨,再有就是爲幾個半大孩子的前景感到擔憂。現在……似乎是有轉機了。
“姐姐,”筱舞捧起鳳姐的雙手,鄭重地叫道:“我把春蘭秋蘭兩個丫頭和小七託付給你,你一定要護著他們,念在我們相交一場,一定要連帶著我的那份疼惜,愛他們,可以嘛?”
鳳姐被這突如的凝重閃了神,擡眼卻望見筱舞紅了的眼眶,更是驚得想抽出手,卻被她握得更緊,只能愣愣地不知所措著。
“姐姐?”
“你……有麻煩?很嚴重?”
筱舞點了點頭,“我不知道等著我的會是什麼,只是想做好最壞的打算,你也知道,那幾個人是陪我一路從苦難走過來的,沒有他們就沒有現在的我,所以他們是我最大的牽掛,你……要替我善待他們。”
“我只幫你帶著他們,你自己的奴才,最終還是要你自己去待。”
四目相對,盈光靈眸,鳳姐看到了滿足與信任。
筱舞得到了承諾與瞭然。
誰說女子情意不能長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