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一道光閃過, 青花盤龍茶碗劃過一道美麗的弧度,在御案前分解,還有絲絲氳氤升騰。看著金磚上的御用茶碗殘骸, 康熙皇帝似是還不解氣, 狠狠地瞪了它兩眼, 才收回了毒辣辣的視線。
伺立在皇帝身旁的乾清宮總管大太監李德全, 縱是在這皇宮內榮辱不驚了幾十年, 也不由地縮了縮脖子,努力稀釋著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下一秒成了皇帝怒火的發泄目標。
“這個不肖子。”康熙氣得鬚髮直抖。
李德全暗自安了心, 還好,這火氣還沒燒過界。
纔想到此, 就聽到皇帝冷哼一聲, 不再帶感情地問道:“多久了?”
李德全忙跪下磕頭, 回道:“回萬歲爺,有半月了。”
康熙斂了所有情緒, 淡淡地道:“讓那個主管太監自己去慎刑司領罰,當值的太監宮女一人領二十板子。”
李德全邊流著冷汗邊領了旨,“奴才有罪,願自請罰俸。”以他在皇帝近身伺候五十年,也終是沒弄明白, 這股帝王之怒到底是爲了什麼, 總不會只是爲了那包茶吧?費解……總之是自己處事不當, 先領了罰總是沒錯的。
康熙端起重新俸上的茶, 只挑了挑眉, 李德全即心領神會地起身,含著胸說道:“啓稟萬歲, 四阿哥,五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二阿哥,十四阿哥在宮外候旨。”
康熙將才掀起的碗蓋又重重放下,沉聲道:“讓十四阿哥進來。”
只片刻,十四阿哥胤禎步履輕快地在御案前站定,朗聲道:“兒臣胤禎給皇阿瑪請安,皇阿瑪吉祥。”
康熙發了個鼻音,絲毫叫起的意思都沒有。
胤禎偷眼看了看李德全,想在他那得些信息,卻瞧見那老油條眼觀鼻,鼻觀心地站得筆直。只能咬了咬牙,纔想硬著頭皮與面色不豫的皇父溝通,卻瞄見了屍橫當前的青花殘片,眼珠一轉,討好地說道:“是哪個惹了皇阿瑪生氣啊?兒子幫您去教訓他去。”
“你……”康熙剛想發做,卻想到這本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便吩咐道:“你們先下去。”
胤禎眼見著太監宮女們魚貫而出,也中不禁涌上一股好奇,到底是爲了什麼啊?鬧得這麼嚴重。難道……是皇阿瑪要下什麼密旨?思及此,不禁笑瞇了眼睛,想著當日在古北口練兵的情景,就心血沸騰。沉浸在臆想中的某人,完全忽視了一雙噴火的眼睛,還在猶自傻笑。
康熙拍案吼道:“你還有沒有皇子阿哥的樣子?一天到晚的淨知道惹禍,生事,你說你是盡忠了還是盡孝了?不說爲朕分擾,還把主意打到朕的乾清宮來了,好本事啊。”
聽完指責,胤禎不服氣地挺直了背,開口辯解道:“皇阿瑪這是說的哪裡的話?兒子實在是不敢認同,兒子心在兵營不在朝堂,這您也是知道的,這不忠兒子定是不能認。昏定晨省兒子雖不敢說,但是每天的請安也沒落下啊,怎麼就得了皇阿瑪不忠不孝的評定?兒子不服。”
康熙看著跪在金磚上,擰著眉瞪著眼,臉上寫滿了一百二十個不服氣的兒子,氣得抖著手指道:“不服?說,朕御茶坊的新茶鑽山雲霧哪裡去了?”
胤禎聽聞,飛快地低下了頭,挎下了肩膀,喃喃地道:“原來是這事兒犯案了。”
康熙看著一向驕傲,連在自己面前都少有示弱的兒子如泄了氣的皮球,心裡的虛榮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他端起茶碗,小飲了一口,挑了挑眉,道:“給朕說說吧。”
胤禎已經快將頭埋到了心口,懦懦地說道:“回皇阿瑪,兒子想……那茶本也不是您愛的,幾年也不見您用上一回,與其放到那御茶坊裡蟲吃鼠咬,還不如便宜了兒子呢。”
蟲吃鼠咬?康熙剛被泄掉的火氣又躥了上來,這個不肖子當這乾清宮是什麼地方?
轉念想想跟這個混小子置氣,實在不是什麼聰明的事,只能安慰自己,這孩子是沒心沒肺,說什麼不經大腦。
胤禎卻不知道自家老爹已經把他的行爲歸結到可以理解的範圍,還在想爲自己找藉口,“皇阿瑪……”
康熙擺了擺手,語重心長地說道:“胤禎啊,你開府的日子已經不短了,兒女也有了幾個,什麼時候你才能長進些啊?自小朕就偏疼你,只是因爲你與朕最相像,想朕五歲進上書房讀書,八歲登基,一個孩童應有的快樂朕全部缺失了,所以朕沒有拘了你的性子,加上你又是你額孃的心尖子,才養成了如今這混世魔王的性子,朕現在開始常常反醒,對於你的教養,朕,是不是錯了?”
混天黑地的十四阿哥,吃軟不吃硬,一時被這慈父般的話語,弄得慌了手亂,忙磕了三個頭,“兒子知錯了,請皇阿瑪恕罪。”
康熙長長出了口氣,太子與十三都是自己一貫偏疼的孩子,如今一個被廢,一個被斥責,對這個未曾約束過的十四阿哥,開始產生了從未有過的恐懼,生怕他會被時事的走趨給帶入了歧途。
胤禎看著滿臉悲切的皇阿瑪,不禁興起一絲悔意,看著他已經花灰的長髮,和麪上層層疊疊的皺紋,再想到從太子被廢以來他的身體每況愈下,心裡頭一次對皇父的說法產生了懷疑。從小自己都是被教育,皇阿瑪先是帝王,後纔是父親,可是看著他滿眼心疼地看著自己,他似乎不再是那個平三蕃收臺灣,三次御駕親征葛爾丹的偉大皇帝,而只是自己的慈父一般。
父子兩默默無語地對視著,偌大乾清宮中一片安寂。
殿外。
九阿哥輕扯了扯八阿哥的衣袖,小聲地問道:“除了十四弟才進去那會的對吼兩聲,這都半天沒動靜了,八哥,你看這事兒……”
胤祀緊了緊握摺子的手,“等等吧,估計是十四弟又惹出什麼亂子來了,皇阿瑪吼兩聲出了氣就沒事了。”說完用下巴衝著站立在自己前面的那個暗紫身影揚了揚,不再出聲。
九阿哥會意地也閉了嘴,安靜地等待著招喚。
衆人站乾清宮正殿前的御階之下,雖說早已經換上冬季的裘狐朝服,似乎在凜冽的寒冷中,並起不了多大的抵擋作用。
天與地的分界點被霧一樣的水汽朦朧著,偶爾有風吹過,帶起一團團白色,沿著牆角東奔西撞著。
突然,宮門被大力撞開,胤禎慌亂地跳出門檻,還來不及喘息,一件瓷器就擦著他的衣襬,粉碎在了他的腳邊。
幾個候旨的阿哥全都傻了眼,愣愣地看著扶著金絲楠柱子喘著粗氣的弟弟。
十阿哥最先衝到弟弟身邊,邊偷往殿內瞄,邊問道:“皇阿瑪這是追著你砸的還是在從御案上扔出來的啊?”說完還砸吧了兩下嘴,無限嚮往的感嘆,“皇阿瑪之勇果真不減當年啊。”
胤禎翻了個白眼,對十哥這番不著邊際的話,選擇了無視。
九阿哥把那雙平日裡總是微瞇著的狹長桃花眼瞪得滾圓,打量了下那滿地的碎片半晌,才深感惋惜痛心地道:“琺瑯彩五福捧壽筆洗啊,就這麼……唉……”
胤禎不滿地衝著八阿哥叫道:“八哥,你看有九哥十哥這樣的沒?弟弟這還驚魂未定呢,他們就在這說風涼話,你都不管管啊?”
胤祀淡淡一笑,走上前來,拍了拍胤禎的肩膀,“是你惹了什麼禍事還是皇阿瑪讓你進衙門辦差你不肯啊?”
“咦?八哥你怎麼知道的?”說罷,胤禎撇著嘴,萬分委屈地道:“皇阿瑪要我進兵部辦差,我才說了句不想去,連筆洗都砸出來了,要不是我這身手好,不死也沒了半條命,八哥,你說我最近是不是犯了什麼太歲啊?怎麼不是被打就是被罵啊?”
“剛李公公說你動了御茶坊的茶,是怎麼回事?”四阿哥未能擠到前排,只能隔著人問道。
胤禎毫不在乎地梗著脖子,“我只不過拿了包雲霧,又不是皇阿瑪平日用的,誰知道會惹出這麼大的差子啊。”
四阿哥看了眼一臉憔悴風塵僕僕的十二弟,不由地暗歎了口氣,“今年是蘇麻媽媽的三年大祭,那雲霧素來是專供給東宮殿的,你……這事確是你糊塗了,明兒寫份請罪摺子吧,你年紀也不小了,早應該進衙門辦差了,這次也就別再推了,乖乖地進兵部,也好安了額孃的心。”說罷,看著胤禎不服地想還嘴,繼續說道:“進了兵部纔有可能進兵營,皇阿瑪還是想全了你的心思的,不然隨便把你放到那五部中,你想帶兵的想法就真的無處安放了。”
胤禎越聽越覺得有道理,嘴上卻並沒有馬上應了,而是轉眼看著八哥,在得到了八阿哥微微點頭,纔對著四阿哥行禮道:“四哥的教誨弟弟記下了。”
四阿哥只是淡淡地“恩”了一聲,就退回到御階之下,垂著眼瞼繼續等著候旨。
九阿哥看著突然冷下來的場面,眼珠轉了轉,在八阿哥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什麼,就滿眼期待地看著八阿哥。
胤祀沉吟了半晌,掙扎半晌,終是搖了搖頭。
十阿哥,十四阿哥奇怪地對望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一樣的迷茫,就把眼光一齊放到了九阿哥身上,兩人一左一右地架著九阿哥向宮外走去,依稀傳來十阿哥的聲音,“九哥,你跟八哥在打什麼啞迷啊?說來也給弟弟們聽聽。”
胤祀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幾個寶貝弟弟什麼時候能長進些啊?明明都是有摺子要請示的,這會卻爲了一點小事給勾走了心思,唉……回身走到那抹暗紫的旁邊,定定地看著偶有風吹過,那片深紫衣襬揚起凌亂的舞步。
對手……
似乎是顯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