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舞睜著眼, 愣愣地盯著房頂的彩繪,因爲實在太高了,幾乎看不清到底畫了些什麼, 只是鮮豔的粉彩就足夠讓人驚心的了。這個高度, 都不能用尺來仗量, 這並不屬於房的規制, 宮殿……一閃, 晃入腦?!?
如果不是清朝盛行的圈椅,如果不是身下硬實的炕,她幾乎都以爲又穿越了。可是……她擡起手, 輕理下散亂的髮絲,腕間的冷玉似有若無地灼熱著, 淡淡地弱弱地幾乎讓人忽視掉。明明還在對先生的話心存芥蒂, 明明是睡在了禪房的矮塌上, 明明四周應是斑駁的空牆,怎麼一睡醒來就換到了這個金玉滿堂的地方呢?
筱舞先是對著坐褥後的多寶格細細地瞄了一遍, 琳瑯滿目地放滿了精緻小巧的物件。緩緩起身,感覺自己身上並沒有什麼不適,筱舞才安下了心,開始打量起身處的環境。
按照中國人的建築習慣來看,這間應該是東間, 面南背北左手盡的一間。與法源寺的宅子佈局差不多, 也是依東牆搭了炕, 只不過屋子要比自己家的大上兩倍左右, 陳設多是富麗堂皇, 金銀銅錫,座鐘玉器, 琺瑯器,炕邊的兩側花架上,擺著盎然的盆景兒,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綠色植物,居然被育成了松樹的形狀,在圓潤的鵝卵石中站立著一隻青花瓷鶴,直白的寓意,讓她這個不諳此道的人都能一目瞭然。炕桌上的文房四寶都是鑲了金邊的,炕上的座褥靠背迎手,居然是……明黃色……
輕紗門簾邊隱隱傳來談話聲……
“貴主兒醒了沒?”太監……
“那統領說時辰還早,怕是要到後半夜纔會醒,公公先去歇會兒吧,這兒奴婢守著就好。”
筱舞赤腳踩在長毛地毯上,柔軟的觸感讓她幾乎忘記了對那抹黃色的恐懼。擡眼看到門楣上的懸匾上,洋洋灑灑地書著四個大字,也不知道是草書行書,還是生僻字,反正她是不認識。
盯著被風撩撥著的輕紗,筱舞小心地問道:“能不能給我尋件衣服?”
因爲有了穿越伊始的經歷,心理上的惶然和對陌生空間的不知所措,已經被她很好的控制在內心涌動,面上並無流露的範圍。只是……一身中衣,無形中就弱了氣勢,不管將要面對的是誰,就先輸了陣式,那可不行。
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應著,挑簾進來的女子身穿堇色旗裝,髮髻高免於頭頂,分往兩邊,配以瓔珞,素色絨花,雖脂粉未施,卻也嬌俏可人。她先將手中的托盤放置在一旁,深福一禮,“奴婢燕紫給主子請安?!钡ú惑@的聲音中飽含著瞭然,對於她忽然的要求並沒有表示任何慌亂,似是一切盡在掌握一般。
主子……
沒有計較她的稱呼,筱舞輕輕地哼了一聲,“起吧”,隨口問道:“這是哪兒?”
丫頭一手託著衣飾,一手引著筱舞行回炕邊?!斑@兒?熱河行宮啊。”
行宮……一直以來,筱舞都對行宮都存在著牴觸心理。
商紂在離宮裡與蘇妲己,朝夕歡歌日夜宴遊,不理朝政,酒池肉林荒淫無度,最終亡國命斷。秦始皇的阿房宮,雖然已經湮滅在歷史中,可是就史料佐證,那浩大的工程,奢華勞民傷財的程度,可見一斑。雖然不能說建築阿房宮是秦朝滅亡的導火索,卻也不能說不無關聯。唐明皇的驪山行宮,是見正了一代明君與絕世紅顏的驚天動地的愛情,華清池邊有美人的嬌羞無限,長生殿上刻滿了兩人的鶯鶯許諾,最終也沒逃得過美人命喪而無人收的淒涼。還有就是清代的行宮,避暑山莊,某個弱勢帝王在一尺桌案上,劃走了大片的國土與銀錢,開啓了百年屈辱的先河。
筱舞承認自己是帶著偏見看問題的,可是那又何妨?暴君也好,明主也罷,最終也是沒能逃脫衰敗的命運,有的甚至亡國。也許,新舊更替是事物發展的趨勢,與那些佇立的建築羣沒有關聯。可是,當她做爲後世的子孫,翻開歷史的課本,去看待那一段段或荒唐或悽美或痛心的往事時,怎麼能讓人不遷怒?
燕紫看著年紀不大,卻是個守禮數知進退的主兒。也是,在行宮裡,也許是皇家跟前伺候,沒點眼力價兒,是很難生存下去的。筱舞看著眼前這個跟秋蘭有幾分神似的姑娘,心裡盤算著怎麼能打聽出更多的訊息,來解自己如何來此的疑惑。可是看著這丫頭就是一副三巴掌打不出一聲哼的主兒,要怎麼下手呢?
燕紫手腳麻利地將手上的旗裝抖開,抻起,對著已穿好內袍的筱舞說道:“請主子換衣。”
筱舞瞇著眼睛看著這件繡滿了密密針角的深色旗裝:圓領對襟左右開氣兒,石青底色,前胸團正龍,兩肩團行龍,前襟兩團行龍,下幅繡八寶雲紋水浪江涯,袖端繡正龍及水浪紋。
各式各樣的龍紋,惟妙惟肖的威嚴,晃得筱舞心神不安。她順手抄起一條細長的月白絲錦,捏在手裡,以釋放那隱隱的惴惴。
“主子……”
“不穿這個,去給我尋件普通的衣服來?!?
燕紫臉色一沉,本來俏生生的小臉,暈上了一層黑雲,壓低了聲音,道:“主子,這是主事姑姑拿過來的衣飾,奴婢做不了主,奴婢只是想勸您一句,晚些時候還會有教管嬤嬤來教您禮數,就算您現在不穿這宮裝,到時怕是……”
丫頭隱去的話語,筱舞自是明白好歹,看著小丫頭變了的臉色,應該不能歸爲摔臉子的範圍,更像是種懼怕,至於是怕什麼,筱舞是倒是能想到幾種??墒恰@一身的團龍游龍的,實在是心裡抵抗得緊,卻也是很無奈,不想爲難了眼前靈伶的丫頭,再說……這裡怕是也沒有自己能說得上話兒的份,只能認命地披在了身上。
看著那托盤裡的零零碎碎一點一點地被安放到自己的身上,筱舞開始佩服起這些皇家宮侍來,這些宮裝怕是不止一二十種吧?什麼品級穿什麼樣式,什麼物件掛在什麼地方,這可是一門比精算學更爲複雜的學問啊。沒想到小小年紀的燕紫竟然不假思索地就各歸各位,真是想讓人不感嘆都難。
看著鏡中的自己,筱舞開始深信起人靠衣妝的定理。原以爲她是稱不起這身的華貴,沒想到自己在肅穆沉靜下,也是有幾分莊重的。只是少了那與生俱來的雍容與後天培養的貴氣,能裝得了一時,卻裝不了一世,
燕紫手拿著耳飾,一臉糾結地愣在了當場,卻不敢問,只能僵直著身體,不知所措。
是啊,自己本身就是一個錯誤的存在,怎麼能讓人不迷惑呢?滿人家的貴女自幼是要穿三對耳洞的,而自己這僅有的一對,聽春蘭碎嘴才知道,還是頭進宮選秀才穿的,不知道是不是隻爲自己母家的身份低微,不夠穿三對耳洞的品級,還是有什麼別的原因。一直沒有穿過宮裝,以前的小妾身份因爲是不入皇家族譜的,自然也就沒有穿宮裝的必要,耳洞的問題也一直沒帶來什麼麻煩。
現在看著機靈透頂的丫頭,一臉傻相的樣子,感覺好笑的同時,也興起一絲興趣,想看一看要怎麼解決這個問題,總不能現穿吧?後世時常聽說,哪個富家女因爲多穿了耳洞,染上了什麼治不了的病,結果英年早逝了,在古代缺少了抗生素,缺少了消毒抑菌的方法,缺少了搶救設備,她可是沒有勇氣去嘗試的。
燕紫最終將手中金雲銜珠的耳飾放回到托盤中,纔看到被筱舞□□了半天的月白色窄錦,驚呼一聲,“主子,使不得……”
被突然的叫聲嚇得一哆嗦的筱舞,手下意識的一鬆,燕紫就勢抽走了絲錦,拿在手裡用力地撫,想平息掉其上的褶皺,嘴裡叨唸著這可如何是好,額間漸漸沁出一層密密的汗珠。
開始筱舞並不明白,這條質地比絲帕要厚實很多的錦鍛有什麼用,可從燕紫發慌的話語中,她總算弄明白了這東西的重要。原來,這是要掛於宮裝扣袢間的佩飾,應該就像是後世清宮戲裡被宮妃們掖著的手帕,只是位置不同罷了。這東西讓燕紫變了神色的原因,就是這條沒有任何花紋只用金線鎖邊的白色錦緞,是相當於朝服的朝珠,與身份品級是有直接聯繫的,如今卻被弄皺,怎麼不讓丫頭失了淡然?
筱舞拍了拍丫頭已沁出汗的手,安撫道:“行了,這是我弄的,有人要怪罪也落不到你頭上,快點吧,我餓了。”
燕紫的身子明顯一個停頓,很快又恢復,“主子憐惜奴婢了,只是……這君前失儀,怕是跑不了的大罪啊?!?
“什麼罪都是我的,你去弄些吃的來吧……”
與欺君比起來,君前失儀應該可是算是託兒所的級別了。反正已經有了一頂巨大的帽子了,也就不怕多擔幾條罪行,橫堅那東西也是自己弄皺的,何苦再拉著一個無辜的人一起受罰呢?
六月螢火的天氣裡,筱舞竟感覺到冷,是由心而生的寒,一絲一縷將她緊緊包裹著。一陣一陣的慌,讓她本不平靜的心,更加亂得歷害。她不禁握堅了拳頭,掌心一片麻木,連被指甲深陷也感覺不到疼。
視死如歸,那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的,想得再好面上再淡定,也難免心神焦灼,也是,佛祖面對迎面飛來的刀子時,都眨了眼睛呢,她一介凡人憑什麼能心無波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