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舞還來不及收斂臉上的愁情, 就看到胤祀挑簾而入。
她一怔。向微開的窗望去,三寸陽光穿過那小小的夾角,將素白的窗紙映得晃眼非常, 片片斑駁灑在了炕邊, 明亮且跳躍。也不過未時初, 怎麼就荒廢了差事?
胤祀拉起她還放在胸口的手, 輕輕握了一會兒, 才說道:“今天衙門本就沒事,中午與兄弟們在星月樓用的飯,飲了幾杯酒衙門就沒再去, 過來看看你。怎麼了這是?剛小七送出去的人是同仁堂的先生吧?又哪裡不舒服了?”說著還細打量了她一番,看著面色如常, 心也就放下了一半。
“沒什麼大毛病, 只是例常問脈罷了”, 她抽出他握在掌心的手:有些事情不方更說,現在只是個隱疾, 何苦再多讓人擔擾呢?想到此,她散了心中對不能如實訴說的愧疚,對準備伺候主子更衣的張和說道:“我來吧,你去告訴春蘭,泡前兒才得的那嶽山茶, ”轉而又對胤祀淡淡一笑, 繼續說道:“前次喝過那嶽山茶, 愛得不行, 可是產量稀少, 那東西又生在深山裡,採, 炒,運都消耗極大,一年能得個幾兩就算是老天保佑了,也不知我是愛這份稀有,還是真愛那味道。”
略帶調侃的語氣讓胤祀很受用,微揚著臉,任她解著襟口的扣袢,說道:“這個好辦,九弟現在的生意做得還不錯,回頭我說給他,讓他留心下,放人下去收就是了。這嶽山茶又叫雲霧,產在南嶽的才又名嶽山茶,多數是要進貢給宮裡的,只是宮裡少有人喜歡,多喜歡更有名的碧螺春,龍井,也有人喜歡大紅袍,這雲霧前些年很得吃齋唸佛的老主兒們的愛,近幾年也沒聽誰好這個。改天我查查內務府的帳本,看有沒有沒放下去的,要有就拿給你。其實雲霧還有幾個地方產,口感也都不錯,回頭尋來了讓你一併嚐嚐。”
雲霧……一張糾結的俊臉毫無預期地撞入了腦海,是那個如果忽略掉青澀與稚嫩,可以稱之爲隱含英雄之氣的男孩,將這種幸福之味帶給了她。雖然自己並不待見他,雖然多次將他拒之門外,雖然不想過多的有所牽聯,雖然只當是萍水相逢,卻不能否認他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氣勢,他一定會是個將軍,如果有機會的話。
“舞兒?”胤祀遲疑地輕喚。
筱舞淡笑著,回過神來,道:“有三兩成茶就夠我喝一年的了,哪還用得著專門讓人去尋啊?”
他稍一挑眉,不解地問道:“不是喜歡嘛?”
“就是因爲喜歡,才只敢淺嘗啊。要是日日廝磨,那份喜歡怕是不足以支持下去吧。”
“你……在嫌我來得勤了?”他面上一沉,眉心蹙出幾道褶皺。
聞言她漾出一朵大大的笑顏,用指尖點了點他用了力的腮幫,失笑道:“我哪裡會是那種存了十八道心思的人啊?你啊,跟政客打交道多了,都不會用心去衡量人了?在你眼中都沒個心思純良的人了吧?因爲喜歡那茶,每一次飲都會感覺被幸福包圍著,正因爲想珍惜那份幸福,纔想偶爾爲之,怕久被那美好沐淋會麻木了身心,失掉了最初的心喜,怎的就讓你當成有所指了?”
胤祀突的將她圈在懷裡,緊緊地擁在身前,將下巴輕擱在她的肩頭,略帶鼻音地說道:“舞兒,你不用這樣,只管幸福著就好,我一定不會讓你感到麻木的,會有更多的幸福來包圍著你?!?
被他忽如其來的舉止驚得閃了神的筱舞,在聽得他的話後,有絲絲感動涌上了心田,淡淡的紅暈染上了雙頰,將拳輕捶在他的背上,嘴上嗔道:“快放手,看你是什麼樣子,只著了夾衣呢,倒春寒天裡再閃著了汗,恩?”
他又靜摟了一會兒才放了手,隨著她的手勁配合著穿了袖子,將一件青褐色散繡著雲紋的常服套在了身上,眼睛卻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筱舞被他看著有些急,那精緻滾圓的蒜疙瘩,像個調皮的頑童,怎麼也不肯聽話的扣進那布袢中,誰想越急手上越慌,反而更加拿捏不好力道,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扣與袢一次次錯失。
又氣又急的筱舞,拍了胤祀胸口一巴掌,“幹嘛不錯眼的看人?”
他專注的眼神終是讓她無法招架,只能認輸道:“知道了,以後我天天喝夜夜飲,漱口洗臉都用,好了吧?”
胤祀被她無賴的口吻逗得莞爾失笑,臉上滿是的嚴肅認真,只一瞬就跑得不見了蹤影,只留一抹笑意掛在脣邊,“哪個在說那茶,唉……罷了,我知你是懂的就行了,你這個女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有時真想知道你是吃哪家米長大的,才練就了一身剛性。這滿身的傲氣與堅骨,得讓多少男兒汗顏?!?
對冷下來的氣氛,筱舞感到絲絲無奈,不是她不解風情,只是有些事情隱晦還好,真的掰開了揉碎了的談,等到無法達到預期的那一天,傷的就不光是感情了,很有可能連一顆心都會碎成粉沫。
思及此,她冷靜了很多,定定地將他的衣釦扣好,邊整理著襟袖,邊柔聲說道:“你知我明白就好了嘛,幹嘛非要說出來呢?承諾如果做不到,那就會成了一把傷人的利刃,讓人無法躲避,所以還是心存隱唸的好?!?
“你不信我?”
她淡淡的搖了搖頭,迎向他的眸光,道:“我喜歡那種心心念唸的期盼,太過篤定反而失了那份纏綿的意味,你就不要計較了,就當我這是小女兒的心思吧。你只要記得,我是懂你知你的,還有什麼是不能接受的呢?”
胤祀長嘆一聲,將她摟進懷裡,不再作聲。半晌,瞄到炕桌上一本半掩的古籍,詫異地問道:“《博物志》?你怎的看起那種雜書來了?”
她不改姿勢,依舊靜靜貼著他的胸線,細細品味著他的心跳,等了良久,纔回道:“前陣子丫頭們收拾屋子,在東廂房找出幾本古書,我略翻了下,這本上多是異境奇物,歷代瑣聞雜事,居然還有修仙方術。包羅很廣很雜,有關於山川地理的學問,有歷史名人的傳說,有奇異草木魚蟲飛禽走獸的描畫,也有怪誕不經的神仙方技故事,還有從上古流行下來的神話傳說。我正看到有人浮槎至天河見織女呢。左右閒暇無事,讀來打發時間,倒也能得幾分樂子。”
話一出,卻沒有得到胤祀的迴應,筱舞不禁有些詫異,難道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裡,讀書識字就是天大的不是?以前聽他提過,有時間會教自己認字,以爲那些只不過是道聽途說,而現在看他的樣子,似乎也是有理有尋的,他許的那些只是說說就過的場面話?真的到了事上就會變了卦?
吃不準胤祀的態度,所以筱舞的心中有些惴惴,生怕自己犯了什麼忌諱,小心翼翼地直起身子,卻望進了他探究的眸中,問道:“難道真的不許女子讀書識字兒?讀這些雜文是不被允許的?”
“不是……”他淡淡一笑。
“那你怎麼這副表情?深沉得讓人不安?!斌阄璧闹篙p撫著衣襟的錦繡滾邊,厚實的觸感,絲線的紋路,纔多少緩解了些心中的忐忑。
他只挑了挑左邊的劍眉,拉著她的手並坐在炕沿上,說道:“我在想……你四十五年冬入府,四十六年春天懷了旺哥兒,四十七年初生產,五月間出的貝勒府,才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裡,居然能讀得懂如此高深的學問了,是要說你天資聰慧呢,還是要說你異於常人呢?我六歲進上書房開始讀書,每天從寅時初到未時末,日日皆是如此,風雨不綴,一年之中只有春節,端午,中秋,萬壽節才能放幾日假,日子一直到十七歲封爵建府入朝辦差,都沒看過這本奇書,你怕是連字都認不全吧?涉獵的書籍怕是已經不少了吧?前次看你在看《三國典略》,更久前看你桌上擺著《大唐新語》《鬆窗雜錄》《涑水記聞》《春雨堂隨筆》,三國兩晉南北朝,唐宋明都有你讀過的書,有些我都沒聽過的名字,你是怎麼做到的?”說著,話語也黯淡了下去,伸手將泛黃的線裝古籍拿在手裡,輕輕翻了幾頁,才又說道:“以前也聽師傅談起過這張華,博學多能有經世之才,卻始終不得志,憤世嫉俗得很,這般雜書讀讀也就罷了,他所著別的,還是不要看了罷?!?
筱舞有些汗顏地垂下了頭,字雖然認不全,但有學習了十幾年簡體字的底子,對於這些半文言文的雜說隨筆,還是多少能駕馭得了的。偶爾有實在是讀不懂念不通的字句,會讓小七描下去,問教他學問的先生,漸漸的也多少摸到了些古文的大致脈絡,也就會不覺得吃力了。
他話中的蕭索,觸到了她的心絃,略思量下,道“我只不過是隨手翻翻而已,哪可能真從中悟到什麼道理啊。你自小讀的多是《四五》《五經》《國史》《策問》這些聖賢書,哪是我這樣草草帶過能比得了的,你就不要寒磣人了?!?
胤祀淺淺一笑,心下自是明白她話中的安慰,也就斂了那股淡愁,轉念道:“九弟他們想來坐坐,過幾日我帶他們來?”
“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