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陽光, 似是一位初醒的嬌人兒,惰惰地伸個懶腰,將身邊密集的雲層擠得失了分寸, 露出了斑斑點點的空隙, 盈然柔和的光亮, 穿透薄雲一絲絲一縷縷灑滿了半邊的天空。偶爾有飄在半空的雪粒, 折射著七彩的光芒, 點綴在炫白晶亮中,將一輪軟綿綿懶洋洋的正午驕陽,粉飾得多情且含蓄。
風, 放緩了行進的步伐,斂了征服的架勢, 輕輕地顯現著窈窕的身姿, 彷彿昨夜那滾滾而至的洶涌, 只是人一時的錯覺……
十三擡手緊了緊她披風的帶子,又小心地將邊緣掖好, 再三確認了不會有風灌入,才坐回了對面。
筱舞有些吃驚,這樣的親膩,怕是……
可是觸及到他眼底坦蕩著的澄明,那些小兒女心思立刻化爲虛無, 她有些臉紅的垂了頭, 怪自己想多了的同時, 也興起一絲自嘲, 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新女性, 居然會對一個古代人產生了男女大防的想法……著實可笑……
十三將手爐抱在胸前,奇怪地打量她一番, 開口道:“臉怎麼這麼紅,風吹著了?要不……咱還是回去吧……”
她搖了搖頭,將心中的雜亂按壓下,淺笑輕曼地道:“早就想與知交在雪後初晴的午間飲一杯清酒,今兒難得趕上了,可不能再辜負了這天時地利人和。”
聞言,十三探過了身子,面面相對,很近……近得她可以在他的眸中看到自己來不及躲閃的目光,近得可是聽到他平穩的呼吸,近得可以感覺到他睫毛扇動間淡淡的清涼,近得可以細數他濃密的眉毛……
只是……這……
良久,也許只是須臾,他復坐了回去,理了理衣袍,才道:“小五啊,今兒怎麼感覺你像搭錯了筋啊?天時地利人和是可以用在這兒的嘛?喝杯酒而已,哪裡有那麼嚴重?”
其中滋味,各人自知吧……
他興致極高,不等她做何反應,猶自轉了話題,道:“這座亭子可是你建的?怎麼取了個這麼牙磣的名字啊……聽風亭,呵呵……”
聽風……似是有些矯情……
她微微笑道:“這亭子我也是頭一次來,修繕宅子時好像是一齊重修的,我本沒有那些個吟詩作對的雅興,也就消受不起這樣的風雅了。夏天時只愛歪在院門口的銀杏下,有淡淡清風拂過,葉片陣陣抖落,倒也是一番別樣的風情,怕是聽風二字有這個意境吧。”
他只是擡了擡眼尾,不屑地道:“也就那些窮酸的文人,纔會弄這些花架式,荒山野嶺的能有什麼意境?”
她淡淡一笑,對滿人重武輕文不置可否,只是眼睛盯著石桌上的黃銅燃爐,陣陣氳氤升騰而起,在與冷冷的空氣相依下很快就凝成了細小的水霧,然後就不知被風兒帶向了何方……
十三好奇地問:“剛就想問了,你若怕冷,弄個暖爐抱在手裡就好,燃著它有什麼用?水氣兒還來不及暖人就被風吹散了。”
筱舞還未作答,就聽見……
“主子,酒給您啓來了,放在石桌上嘛?”小七懷裡抱著一個深褐色粗陶罈子,衣角膝蓋沾滿了浮土,狼狽的樣子不禁讓人一陣心疼。
她挑了挑眉,看向十三。
十三擺了擺手,道:“嗬,十斤一罈啊,什麼好酒啊,還埋起來藏著?”
筱舞看著小七仔細地將酒擺到桌上,才莞爾一笑,道:“哪是什麼好酒,只是秋天時看桂花開得盛,丫頭們就採來釀了酒,今兒才頭一次喝呢,都不知道怎麼樣。”
隨著泥封盡退,一股香甜溢滿了鼻息,縱是在寬廣的天地間,也久久揮不散……濃烈與冰冷卻是可以衝撞出餘香綿長……
心念一轉,開口對小七道:“你再啓一罈,給半山的先生送過去,說是自家釀的,讓他嚐嚐。”
小七打千應著,顧不得拍去泥污,就一路小跑地奔回院子。
端起小盅,看著淡黃色的粘稠液體,掛在杯壁上抵死纏綿,她不禁一陣恍惚,喃喃道:“傳說這桂花釀是凡世間的孟婆湯,能忘記過往前事,只是不知道有幾份真……”
十三舉杯的手,停在脣邊,被這樣悽美的傳言弄的一時沒了主意,飲也不是,放也不是……
回過神來,看著他一副被施了定身術般僵硬著,深邃的眸卻緊緊追隨著自己的每一個呼吸,她不禁回望著進蜿蜒的幽遠中……
那片無波的浩瀚裡,清晰地記滿了陽光的腳印,將曾經的陰暗一點一絲地推離,徒留下平靜與安詳……
只是,那一抹勾人的恍然是什麼?
小心地剝離開那層層掩蓋,將那遊離在邊緣的淡淡情愁,盡收眼底……如同氣息般的羸弱,卻堅韌著風骨,縱是難再重現於天日,亦不肯低頭妥協……那是掙扎過後的倦意,那是靜逸在安穩中的漩渦,那是等待破繭的新生,那是歷盡心累的念想……
他……到底經歷了什麼?或者……正在經歷著什麼?
原來……
那疲憊並不曾消散……而是被隱得更深罷了……
面對著這個即使再累再難,也會漾滿陽光般笑容的男人,她的心中飄過苒苒的香,幽幽的甜……像是此刻被溫在燃爐中的翠瓷,輕搖慢舞……
她綻出柔柔的笑意,盈盈起身,將他捏在手裡的冷釀,輕潑而出,纖纖丹蔻執起翠意盎然的玉壺春壺,陣陣溫熱熨貼著指尖,梳理了身心,將煩雜的紛擾滌清蕩遠,只留下一片澄然……
重新注滿小盅,託至他的眼前,筱舞淺淺地笑道:“桂花佳釀還是煮熱了纔好……”
十三接過,看著集在翠綠中的一汪綿香,朗朗一笑,擡手飲盡……任殘漬在脣邊蔓延,開口道:“好酒……酒香濃郁酒體豐滿,入口甘潤淨爽,脣齒清洌,最難得的是尾淨悠長,只是陳得時間尚短,醇厚有些不足……不過才幾個月光景,就有了這般的口感,實在是不易啊。”
她微笑著小飲一口,幽雅細膩的香包裹著淡淡辛澀,瀰漫在脣齒間,持久不散……
十三頓住了倒酒的手,目光望向遠方的山雪,道:“好久沒這麼痛快了……”
她的心一縱,那股暖暖滑下喉嚨,帶來一片灼然……不理他的低落,將小小的酒盅在手中婉轉,讓其中的桂花香甜更多的溢出,挑著眼角斜睨著他,道:“十三爺不是才斥過文人的窮酸嘛?怎的這回也傷情起來了?不合您的氣質呢……”
他燦然一笑,陽光般耀得人睜不開眼睛,“怎麼一個‘爺’字出了你的口,就成了種奚落呢?”
她翻了翻眼睛,“我本是很有誠意的呢,誰知道你那耳朵怎麼會聽差了……”
他的笑意彎延進眸中,輕點了點頭,道:“知道了,本是在城裡待得心煩,才興起了來房山轉轉的想法……”
“怎麼?更煩了?”
他搖了搖頭,“早知道跟你鬥鬥嘴聊聊天,會讓心境這般輕快,我就長住房山了。”
“嘁,”她不屑地發了個鼻音,“我家可窮著呢,可招待不起您這位貴人。”
十三嘆了口氣,“唉……我發現我就是那個欠敲打的主兒,跑了幾十里路就是來讓你擠兌來了。”
她但笑不語,細細品味道著杯中的綿軟……
“五兒啊,哪來的這般閒情啊,居然賞雪暢飲?”一道嬌媚嫣然的悠揚,酥得人筋骨都拾不起個兒來。
筱舞與十三同時收回了線視,望向來時路……
一襲天青色狐毛斗篷裹著款款而來的身子,在輕聲慢步中漸漸行至。
看著那張素白著連姻脂都未施的雅容,她揚了個大大的笑臉,道:“我還道是哪家的仙子路過,卻不想是姐姐蒞臨寒舍啊。”
鳳姐勾著桃花眼,柔柔一瞥,未在十三臉上多留停片刻,“這幾日京裡的事太亂,我也來跟你這享享清靜,好了,來跟你打聲招呼,你與公子繼續聊吧,我去歇會兒,趕了半天的路,有些乏……”說著又如來時般無聲地翩翩遠去……
直到那韶曼飄逸的背影徹底隱入青磚院牆,她才收回視線,娟娟一笑,道:“看來會煩亂的不止你與我啊……”
十三黯然了神彩,盈盈遠望著……
“寒天蓋雪的時候,我們需要一團火熱來偎暖,暗夜漫漫的時候,我們需要一抹搖曳燭火來照明,迷茫找不到前路的時候,我們需要一盞航燈來指引方向……我們時時都需要有另一雙手,幫襯著扶攜著,一個人的路太寂寞太難捱,那不是你我能有的氣節……”
他,只是面上淡淡地,視線依舊絞在遠遠的山頭,迷失在一片雪白中……
她端茶靜飲一番,纔開口繼續說道:“日夜輪轉,四季交替,如果濾不掉那些深埋在骨血裡的煩憂與心累,腳下的路就算是再平坦,也都會生出陸離的斑駁……十三啊,如果是那樣,風雪瀰漫的冬日裡,我們用什麼來站立在凜冽中溫著自己的身子不會發抖?杏雨梨雲的明媚裡,我們又用什麼心態去看那嬌嫩的綠,蜿蜒的水,半綻的花?自然的輪迴給了我們良辰美景般的恩澤,只用一顆沉重的心和滿身的疲憊,能把那些繽紛的景緻,凝結成一副美好嘛?”
他脣邊漾著一抹淡淡地,難以覺查的笑意,緩緩地暈開,輕勾起天邊的雲海,在揚揚灑灑的光斑下,鋪滿了她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