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秋。
薄涼的風吹得窗紙呼啦啦地山響, 偶爾櫺格也吱吱扭扭地聲聲嬌喘，不過才未時三刻，漫天的陰霾將天色掩得宛如臨暮。
雍正爺懶懶地斜倚在炕上, 右手轉著左手姆指上的班指, 小手指無經意間, 勾到了腕上佛珠的短短纓絡, 不禁將單薄的脣抿成了直線, 擡眸倪了眼正直挺挺跪在炕下的女人，心中有些恍忽，這還是那個在冷風中, 無畏地對自己一番奚落的人嗎？這還是那個在風雨交加的夜裡，與自己針鋒相對, 分分計較的女人嗎？
是時間磨平了她身上的棱角, 還是歲月細膩了她的心性, 亦或是身份上的轉變，讓她懂得了人生在世要有所懼的道理？
想到這, 他不禁自嘲地一彎嘴角，訕訕就這麼出了口，“朕還是想念那個口稱‘師兄’的你……”
攸舞聽聞一怔，沒有想到這位冷麪帝王看似深沉地靜思過後，會蹦出這麼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來, 沒有辦法只得硬著頭皮答話, “請您恕民婦當年的無知……”
當年……雍正爺瞇起了一雙單鳳眼……是啊, 一晃這都多少年了……
初遇時她還是個青蔥年華的少女, 一身淺淡的衣衫笑媚嬌豔地站在雪中, 稱著芳華靡逸迷倒衆生的容顏，那個略帶著驚恐的回眸, 到如今他還能清析地回憶起來。再見時她儼然成了主持大師津津樂道的善緣之人，更是幾次三番想將身染在塵世間的她收到門下，一雙明眸洞查衆生而又能冷眼度世，幾句對佛學的剔透理解，讓他這個皈依弟子無顏以對。
不知是從何時開始對這樣一個女子產生了興趣，卻是與男女情倫無關的。不可否認，她的美是風華絕代豔惑傾城的，可還不足以吸引他的側目，反而是她身上那種清清淡淡地無所求，才讓他不顧了一切想要探尋。
那樣一個她……就是他禮佛路上的一縷禪香，雖不濃郁，卻也幽幽揚揚地縈繞在心尖。
當時的他完全沒有想到，原以爲只是哪個富貴之家女眷的她，是他皇家中人，也沒有想到，那樣一個擁有著玲瓏心的女子，伴的卻是與他面和心不和的八弟……即使對她有的只是欣賞與好奇，但在得知了她的身份後，還是興起了絲採頡之意，雖然只是一閃而過的念頭，很快就被教義禮法鎮壓下了，可是他從來不會也不能否認，對她……心存著另一種想法，無關情愫無關愛~欲，只是貪圖她身上的空靈與置身世外的冷靜……
後來才知道，她竟然就是鄔先生口中相交甚歡的忘年小友，自己心心念唸的桂花佳釀亦是出自此女之手。一切似中是都詔示著冥冥之中自有定數，一切又似乎是偶爾的擦肩而過。
與十三弟相處，總是想方設法地把話題往她身上帶，想知道爲什麼她能與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結交，也可以與豪情颯爽的十三弟無所不談。卻獨獨對自己板著一張臉，在寺中相遇也都是繞道而行，實在躲不過了，也只是點點頭權作問候……他不甘心……
直到了五十一年，十三弟爲了她與皇父反目，他總算是明白了，她爲什麼能爲了十三弟不顧一切。他們之間有文殊保做紐帶，他們之間有一段繼承下來的感情……她可以不計得失地以皇恩換得十三弟的自由，她可以不避世人眼光地伴著萎靡不振的摯友；十三弟亦可以爲了替她鳴不平，不惜觸犯龍顏，最後被圈禁的多年，縱使落得了被皇父遺棄的下場，也不怨無悔。
五十年時她的九死一生，他也略有耳聞，聽說當時若不是納齊以鴆毒將她的出血止住，幾乎搬空了御藥房裡所有能解毒的藥材，再加上解百毒的部族聖物的作用，總算是留得了她的一條命。聽說她已經交待好了後世，那其中還有關於自己的部分。她說：將他曾經贈送給她的通天眼佛珠手串返還於他……並要他善待她的寶藍……
她的寶藍就是自己的弘曆，那是個是讓他驕傲的孩子，他怎麼可能不會善待呢？
那串佛珠是當年孝懿仁皇后留給他的持珠，一共爲三十六枚通天眼菩提子，後來爲了便於攜帶，分成了兩條十八棵念珠的手串。她向他要一了個承諾，一個沒有內容的口頭承諾，要他以去世的皇額娘發誓，絕不會食言。並向他討要了一個信物，作爲日後她要求權力的憑證，他毫不猶豫地答應將帶了多少年的手串給她，後來又命人在其上陰刻了飛天仕女圖案，才鄭重相送。
他說不清爲什麼要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給她，只是想讓她擁有這件世上罕件的佛家聖物，也許是爲她身上縈繞的佛香幽檀，也許因爲只是她……
十三弟也曾奇怪地提及過，說八嫂的身上有一串通天眼的佛珠，上面刻了飛天仕女圖，還不明所以地問他，這通天眼不是世間難尋的嗎？怎麼一個婦道人家反倒是可以擁有……他當時只是淡笑不語……
十三弟與她有一個密秘，是關於文殊保的。而他與她也有一個……是關於自己愛子的……
弘曆出生後就不會哭，更確切地說是不會哭出聲，偷偷地從民間找來大夫看過，說是養不活很可能夭折，這可是讓他既傷心又難過。當時朝內議儲之音多次響起，他也是衆多人眼中的最佳人選，可是膝下單薄的尷尬，在無形中就弱了優勢，在皇父的期望中，總算是得了這麼個兒子，沒想到卻是個六根不全的，這怎麼不讓他鬱郁？
與十三弟飲酒澆愁的時候，聽說她的孩子竟是與自己兒子長得幾乎一模一樣，這讓他動了心思。於是在一個風雨之夜，密秘去了房山，將自己的意思和盤托出，希望要了那個孩子。
他知道那個被叫做寶藍的孩子，並不是個能站在陽光下的孩子，皇父早在幾年前就已經將她存在過的痕跡抹掉了，現今八貝勒府的張側福晉另有其人，她……只不過是一個民婦而已。
他本意是想將她與孩子同時收到自己府中，哪怕是不容於皇父，也可以另安家宅，這樣一來可以讓那個健康的孩子歸於自己，也可以圓了自己對她的奢想。沒想到她淡淡地搖頭拒絕了，只是說孩子可以抱走……
從而他與她之間，就有了弘曆這個牽繫……
回想當年，再看看眼前，她依舊韻華盛美，而自己已經遲暮老矣，這讓他生出了種挫敗感……此刻，他總算是體會了出，當時皇考將她硬留在交泰殿的心境了……那是種又懼又想要親近的複雜心情吧……
“皇上，人……已經跪了半個時辰了……”蘇培盛輕聲提醒。
雍正爺眸光一緊，從回憶中脫離了出來，淡淡地說了聲，“起吧……”
攸舞彎著腰緩了半天，才總算是站直了身子。
他看著炕桌上躺著的那串通天眼，再看看她，“你要朕饒了老八？”能讓她低這個頭的人，不做他想……除了身陷囹圄的廉親王。
她深深地看了眼那串陪了自己多年的佛珠，輕輕地在脣邊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笑，“不……我是在提醒皇上，您要記得當年給予民婦的承諾……”
“你想要什麼？”雍正挑著眉尾，面上一點表情都找尋不到。
攸舞靜寞了片刻又重新跪地，認真的磕了個頭，道：“請皇上還民婦一個丈夫……”
“你不會恨嗎？”他緊緊盯著她的眼睛問。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可是攸舞卻也聽明白了。當年十四被人灌了藥扔進了自己的房裡，這一切都是拜府裡的大福晉所賜，這也成了她在世人眼中洗不盡的污垢，雖然是丫頭替自己受了這樣的委屈，當年的怨恨可是不小……但，畢竟十多年了，那個女人也已經自焚以謝其罪了，還有什麼再放不開還要計較的呢？恨……是有過，可是在時光的流淌中，再尖銳再濃烈的情緒，也都會慢慢平息下來，更何況……
攸舞略顯無奈地強扯著嘴角，才道：“如果沒有她的妒心暗害，也就不會有今天的寶藍，她又以那樣悽慘的方式離開……我又何苦再去埋怨忿恨一個可憐的女人呢？至於胤祀……就更談不上了，將心比心，他那顆期盼我好的心，我還是懂的……”
他擰著眉頭，看著他們的情比金堅，聲音冷了不少，“他是國之罪人，朕要如何還給你？”
攸舞不卑不亢地直著脊樑，“當年交付寶藍的時候，並沒有給您的承諾加上任何條件，所以今天民婦有權力請您履行……”
“你……”
“皇上，只把他當成民婦的丈夫不可以嗎？什麼罪人什麼恩怨……他現在所吃的苦受的罪，還不夠還清嗎？想想十三爺被禁的時候您的心情，您就能體會出民婦時此千萬分之一的心焦。看在民婦曾有恩於十三爺，也看在民婦是寶藍孃親的份上，請您成全民婦……”攸舞訴說得很動情，卻並沒有掉淚，現在的她沒有哭的時間，亦沒有那個資格，一想到在牢籠裡的那個人，她什麼都顧不得了。
他沉著臉打量她半晌，才反問道：“難道他就那麼好？難道朕以天子之貴都不能留住你嗎？”
“是……他是停在我心中的月亮，如果沒有他，民婦的世界一片漆黑……”
“罷了……”他出聲打斷了她的話，她面上因爲那個早已風光不在的人而涌現的欣喜，讓他無力讓他難堪，擺了擺手，“讓朕想想……”
盯著那個纖弱的背影，雍正的心裡頗不是個滋味，誰說帝王是世上擁有最多的人？誰道皇家多是貪戀權貴之人……“再也聽不到你稱師兄了嗎？”
攸舞邁開的步子一滯，爲他語中的苦與澀……可並沒有回頭。這話他說得過於軟弱有違了她一貫的認知，所以攸舞很怕在這樣的心境下，見到讓她無法承受的一幕，只是微微地在脣邊扯了個算不上笑的紋路，輕輕訴說：“當初是參不透自己的心，纔會在佛前叨攪，期望無垠的佛家智慧能帶著我這個凡塵俗女走出迷霧，如今……我已找到了自己的指路明燈，就不敢再擾佛祖的清明瞭……”
雍正愣了半天，手才重重地落到自己腕間的菩提子上，一顆一顆地捻，什麼經文都無法滌得清身心的迷茫了，“去吧……”五味雜陳充斥了全身，除了看著她走，再也不知道要做什麼……
她尋到了她的明月，而他心頭的那段佛前香，就這樣飄遠散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