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幕布已經被輕紗所替代,能更好地傳遞聲音。
她並沒有想象中的緊張,可能是因爲不用面對衆多的人吧。
微衝書生點了點頭,輕揚的曲子就從他的指尖流淌了出來。
伊人月下戴紅妝,
不知伊人爲誰傷,
鳥兒尚成雙,
相依對唱忙,
怎奈伊人淚兩行,
伊人獨唱伴月光,
唯有孤影共徜徉,
柳葉裙下躺,
貌似心亦傷,
與伊共嘆晚風涼。
人說兩情若在永相望,
奈何與君共聚夢一場,
戲中人斷腸,
夢中暗思量,
自問手中鴛鴦爲誰紡?
回望月下孤影漸蒼茫,
不解風情落花繞身旁,
戲中兩茫茫,
夢中在心上,
任君獨賞伊紅妝。
一曲之後她沒有理會爲什麼會有如此的安靜,只招了小丫頭帶路回到房中等鳳姐的到來。
從書生呆滯的表情中,就知道,這樣的曲調加上直白香豔的詞,是很對這些附庸風雅之人的胃口,她也就不會擔心以後的路了。
她只是靜靜地坐著,放空了心思。
一陣環佩叮噹,鳳姐伴著爽朗的笑聲走了進來。
“不知道怎麼稱呼夫人呢?”
她擡眼看著那張脂粉堆砌的嫵媚,只淡淡地說道:“窮人家的孩子,哪有什麼名啊,叫我小五就好了?!?
她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到底叫什麼,就算是知道了也不方便說與人聽,現代的名字已經像個符號一樣,隨著離了那個身子,已經沒有了再用的必要了。
小五,靈感來源於前世的朋友。大家都叫他四哥,卻並不是因爲他排行老四,只爲在他的家裡老婆第一說了算,女兒其次,寵物第三,他則第四,由此得名四哥。
她想,在那個大宅裡,戶主,福晉,旺哥兒,另一個妾室,自己,如此排序應該不會有人有意見,那她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爲了小五了。
鳳姐的笑臉有一絲僵硬,“那稱你爲五姑娘可好?”
她想了想,是比夫人聽起來舒服,就點了點頭。這種風月場所是極力迴避著對已婚婦人的稱呼,就算是已經接客無數的女子,也都會稱其爲“姑娘”。不知道是她們在自欺欺人,還是這樣能安慰她們日夜顛倒的日子。
她並沒有被人看低的感覺,姑娘這詞對她來說是褒義的,就像小姐對她來說是種侮辱一樣,這應該是從三百年後帶來的彆扭心思吧。
看著機靈的小丫頭上茶,又默默地退下,屋裡只留下了鳳姐,她與書生,指尖在桌面下輕對著,“鳳姐認爲我如何?可能進得了這怡蘭院?”
鳳姐那硃紅得有些刺眼的嘴咧著誇張的弧度,“是奴不識金鑲玉了,望五姑娘不要怪罪纔好。姑娘的才情在這怡蘭院中能算得上是頭牌了,有什麼要求提就是了,我聽著呢。”
她眼珠轉了轉,揚聲道:“納齊?!?
一條人影應聲而入。
她端著茶碗,輕吹了吹浮沫,“去周圍守著,別讓人打擾了咱們的談話?!?
沒有停頓,沒有疑問,只是很果斷地身影一閃,就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中。
她輕勾起嘴角,淡淡地笑著,這纔是超人啊。
鳳姐撫著胸口,有些驚慌地看著只十幾秒就結束的命令下達過程,緊張地問:“你到底是誰?”
她仔細研究著手上的青花瓷碗,並沒有看鳳姐,可有可無地回著,“一個苦命的女子罷了?!?
鳳姐不認同地道:“身邊怎麼會有這般高手?”
擡起眼,望向那幽幽黑眸的深處,“一個主子身邊有一個半個追隨著的奴才,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兒吧?”
鳳姐釋然道:“奴失態了,請姑娘接著說吧?!?
她轉向書生,“請先生將我與鳳姐討論好的條款寫下來,可好?”
書生依然有些失魂,只是微點了點頭,就走到書桌前。
她喝了口茶,潤了下有些發緊的喉嚨,指了指書生,說:“第一,我要這個琴師,以後爲我一個人彈曲兒?!?
話音未落,“咣噹”一聲尖銳的瓷器掉落聲,驚得她和鳳姐幾乎同時望向生書。
看著書生紅白交錯的面色,不由地生出好奇之心,她沒說什麼令人失態的話啊。
微探了身子,看向書案……
只見宣紙之上,歪躺著一方鎮紙。想來就是它發出的聲響了。
那是一方青花瓷燒製的鎮紙,上面栩栩如生地躺著兩個交歡中的男女。
明白書生爲何失態了,讀書人哪見過這般物件啊。
諷刺地扯了扯嘴角,不管這裡佈置得如何雅緻,裝飾如何清高,香氣如何淡泊,都是掩蓋不了這裡是胭脂賣笑之地的本質。
調回視線,等待著鳳姐的回答,“好……”
很好,是一個好的開端。
她繼續說,“第二,我需要一間偏僻的房間,供我們練習之用。”
鳳姐亦是不多考慮地點了點頭。
“第三,我只每逢五,逢十纔來唱曲兒。”
鳳姐皺了皺眉,想了好一會,才道:“這怕是不妥吧?我這兒還要給你置辦衣服首飾,攤子鋪得這麼大,你一個月才唱六回?”
她淡淡地笑了笑,“聽我的第四條吧,我不會出面?!?
鳳姐臉色變了變,正色道:“五姑娘這話說的,難不成在尋我開心?”
她依然淡淡地說:“想必你在風塵中很多年了,對於那些男人的心思應該琢磨得很透徹了吧?什麼叫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道理你不會不知道吧?吊人胃口的最高境界是什麼?看得見摸不著?錯,是聽得到,看不見。其中的道理不用我細說了吧?”
那雙桃花眼在她的身上打量半晌,才道:“我這怡蘭院多是達官顯貴,這樣做怕是不妥?!?
她端起茶碗,看著茶葉在其中緩緩地起伏,想來也是,如果哪個酒後失德的人非要一探究竟,或是以權力逼迫鳳姐交出人,確是麻煩的事。
想了一會,清了清嗓子,“這樣吧,剛剛領路的小丫頭,就代我站在人前吧。”
“怎麼說?”鳳姐感興趣地追問。
“你在臺子的一角,用輕紗圍出一小方空間,我站在她身旁充當丫環,想來有紗阻隔,客人們也不會看得分明,會以爲唱曲人會是那個小丫頭?!?
“這未嘗不是個辦法?!兵P姐喃喃著。
“讓她偶爾露個面,陪客人喝個酒,謝個賞的,對你的生意幫助應該小不了?!彼_始發現自己開始有了資本家的潛制,利用一切可能的資源,追求利潤最大化。
鳳姐眼中難掩興奮的神彩,看得她不由一怔。
忙補充,“我來一天,你必須保證她的清白一天,我不管她與你這兒是哪種賣身契,但她在人前代表的是我,我不能讓她在我眼皮底下接客?!?
她雖說不上是好人一枚,卻也做不來惡人,讓她眼睜睜地看一個十幾歲的少女淪落風塵,自問還是沒有這般強健的心臟。她沒有悲天憫人能力,亦沒有普渡衆生的高節,只有在伸手能夠得到的地方,能幫就幫一下別人。這不是說她有多善良,只是用替換心理,自己難的時候有很多人幫稱著,一步一步走過現在這般陽光燦爛,想著困難時那一雙雙伸出的手,她就會忍不住想把那曾經的溫暖延下去……
“以你的能耐,想必是可以紅遍整個京城的,卻把這種的光鮮讓給別人,你不會覺得委屈?”鳳姐不解地問。
她側頭看了看書生,對方也正滿眼迷離地回望著,轉回頭,“我有我的底線,來此唱曲是爲生活所迫,我不得不妥協??墒侨绻娴淖屛颐鎸δ切┤缋撬苹⒒ㄥX買樂的男人……”自朝嘲搖了搖頭,又笑了笑,“我還有對感情的憧憬,我還想得一有情郎,所以我只能藏起來。”
鳳姐的神色變幻著,意識到自己可能踩到了人的痛處,她又開口道:“人只要心是乾淨的,那麼她就是乾淨的。跟那些大戶裡或是官場上的人比,這院子裡的女人就是那些骯髒的臭男人架著車都追趕不上的。不要輕看了自己,不要高看了別人,沒有誰比誰要卑微,也沒有誰天生就是紅塵中的一粒塵埃,懷著一顆上進感恩的心,就總有出頭的那一天?!?
鳳姐紅著眼睛,吸著鼻子,“奴一直自認爲這怡蘭院的姑娘都是識文斷字的雅人兒,今天跟五姑娘一比,倒成了庸脂俗粉了?!?
“鳳姐客氣了?!蔽㈩h首謙虛了下,她才繼續道:“每次我只唱兩支曲子,一曲是新的,另一曲由客人從唱過的曲中來點,收銀兩百兩,我們一人一百兩?!?
鳳姐抿了抿脣,“沒這規矩,這行的規矩是六~四分,這開了五五的先例,怕是不好與同行交待啊?!?
她不以爲意地說道:“鳳姐這話說得胡塗了,回頭你弄些什麼花啊草的,五兩十兩的賣給客人們,教他們獻給唱曲兒的姑娘,銀子雖不多,男人們都好面子,一個送了別人也會跟著送,到時能賺多少誰會知道?你難道真想與我分這些?”
那雙桃花眼聞言笑成了一彎新月,想必是沉醉在將要到手的銀子中了。
她咬著脣又想了想,道:“客人打賞的銀錢是我的,你不能動,賞的物件要我過目,我說不要的你纔可以處置?!?
想來這個鳳姐也是個聰明人,幾乎不用什麼成本,就可以得到眼看就到手的大筆銀子,自然沒有不同意的理由。
兩人在友好和諧地氣氛中,在兩份契約上按下了自己的拇指印,然後各執一份小心地收好。
鳳姐端著自己的茶碗,“那我就在兩日後的初五恭候五姑娘的大駕了?!?
她淡笑著點頭,飲了一口茶。
眼波流轉間,看到了書生深遠的眸光。
衝他揚了個大大的臉笑:以後你跟我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