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淺的灰色穹隆, 在破曉的緋色中，漸漸淡了濛濛，灑在一團團的晨霧中?？諝庵谢熘z絲清涼, 撲面而來, 緩緩穿過身體, 然後飄然遠去。

其實, 這些沁人心脾的舒爽, 和深埋在朝露中的甘甜，經夜幕洗禮過後的老樹散發出幽幽的清香，衣衫裙襬上沾得的一片微潮, 團在繡鞋周圍的清清水霧，都是滋養生命的源泉。有了這些天地福澤般的恩賜, 是不應該再心存怨恨的, 可是……

一切要怪罪於宿命嘛……也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註定, 纔會讓她穿越時光，並不是爲了誰而來, 只是她逃不開躲不掉的命運。

抵抗感情，不願成爲某人的幾分之幾，卑微示弱最終走出了深宅，用心規劃潛心避世，卻還是沒能逃過他細細密密織下的情網, 掙扎過後只能妥協。

抵抗內心, 不願繼承前人遺留下來的過盛情感, 無視, 心焦過後, 卻仍沒能逃脫那份心悸帶來的震憾，也只能聽從心的指引, 伸出了那代表接納的觸角。抵抗運命，不願被困在一方天地，只守著眼前虛度此生，想給自己飛揚的心找到安處的空間，可是……

到頭來，卻是混亂一片。

罷了，那就……不再抵抗了……再壞也不過是命斷，也好過這時時的煎熬，處處的堅險，只是……到時自己還能淡定自若嘛？也許吧……

筱舞微瞇著眼睛，揚著臉，靜靜感覺著水潤在面頰上凝結，滋養著徹夜乾燥的皮膚，早已麻木的心竟有了些許的安穩，居然也能體會出新生的美好。也對，就算是沒有了明天，今天還依然得好好過，不是？

一件織錦披風，毫無聲息地罩在了筱舞纖弱的肩上，“主子，夜寒還未散盡，您還是回屋吧?！?

筱舞回過身，看著一臉方正的納齊。自從回到京城，聽到見到的波濤暗涌，她不是沒有覺查，只是……以爲事不關已，不想去深究其內情，也因爲知道歷史的大致走向，知道現在種種不和諧的氣氛和令人心恍恍的氛圍，終是會調適安好，再回歸平靜，所以她一心坦然地靜靜地安於宅院中，看世事發展，看幾家悲歡。

大清，這塊與她本不相融的土地，讓她顯得格格不入，有時心存著融入其中的想法，可是不管怎麼努力也是不得其法，只能做罷。而給予她生死承諾的男人，就是她避世時的眼睛，閉上眼睛時看世間的手，是安心信任的所在，是毫無避諱的依賴，只是……想到他的忠也許並不是對她，也許他們之間那個溢滿著血的夜晚，是存在著什麼誤會……攸舞就很難過。

“納齊……”只是一聲輕輕地呼喚過後，就是一陣靜寂。筱舞不知話要怎樣說下去，要問他是不是弄錯了主子？是問他知不知道她是個冒牌貨？還是……

回過神來時，無意捕捉到納齊眼中一閃而過的落寞，詫異之餘卻也是明白了那眼神中蘊含的深意，原來……他知道的。淺淺地勾起一彎笑紋，那份小小的執意在心念神轉間也就雲散風淡了，“去西屋看看秋蘭吧……”

一陣陰沉的無言，在天邊的淡淡緋色中顯得分外突兀。納齊堅持著沒有動，招示著他的不肯妥協，雙拳緊緊地捏在身側，翻起的衣袖間根根青筋洶涌著，他有話說，但是不能說，那些刻在骨頭上，溶入血液中的誓言，想讓主子明白，也必須讓她明白，可是……那些並非上天的捉弄，實屬人爲做怪的事情，卻讓主子一次次的陷入困境，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什麼也做不了，什麼也做不了，枉他還被視爲最強大的女真後人……除了挫敗就只剩下對自己的失望了。

筱舞看了會糾結在自己的世界中的納齊，決定幫他擺脫混亂，開口說道：“明日你下江南，去尋一處宅子，進制倒無所謂，只要清幽些就好，價錢方面也別太計較了，快點買到手就好了。我明天去雲居寺閉關，在佛門淨地，你也就安了心吧，專心地辦好差事就好。”

納齊猶豫了好一會兒，才道：“主子……您有什麼想法，能告知奴才嘛？”

想法嘛……一時半會兒還真沒有什麼成形的想法，只是想眼下先把底下的幾個人安排好，總不能讓他們跟著自己受難吧？也只有把他們安頓好，無憂之後，自己纔有可能真的去尋一出路，其實攸舞也明白，所謂的“出路”，只不過是她安慰自己的妄言……那個被藏了十幾年的密秘，怕是不多時就會被挖出來，到時自己會死於哪刑法，倒是存在著懸念。

英俄爾岱，是一位大清開國被記入史冊的八旗將領，也是她的曾祖，而筱舞的全名應爲，他塔喇氏筱舞。那位先祖據說是位文能□□，武能定國的英才。曾救太宗皇帝於危難，援多爾袞於前線，一生戰績無數，頑強據守也好，衝鋒陷陣也罷，都是用錚錚鐵骨熱血，爲大清建業碼下了堅不可破的基石。入關後，統領戶部，協助攝政王，鎮壓反清勢力，恢復和發展經濟，安定社會秩序，建立和鞏固大清對全國的統治，一件件一筆筆的功績，那位居二等公的榮寵，終是沒能逃脫阿附多爾袞的罪名，被世祖皇帝剝爵發配。

明旨是發配，不知是上意還是被底下人曲解，讓本就苦寒絕地的寧古塔允軍，更顯悲涼，從先祖歸順太祖皇帝后，就身要職的他塔喇家，養尊處優慣了，生活和身份上的落差，讓一家老小幾百口人，不止是身體要承受著高強度的勞作，最主要的折磨來自於內心，那種不甘與怨恨，埋入了骨血。不到十年時間，扎庫木的他塔喇氏家族血脈就無存了。

對於自己是怎麼混入張之碧家裡，那個五品小官又知不知情，樂鳳安沒有說，筱舞自然也就無處所知了，只是對於這些道聽途說的故事……暫且權當故事來聽吧。她雖深感可笑，可是樂鳳安卻是滿臉嚴肅中帶著崇敬，讓她不得不相信事件的真實性，只是這樣的身世，能將她推上斷頭臺，那個號稱要與自己雙宿雙飛的人，到底明不明白？

見主子久久未做答，納齊執拗地單膝跪地，“主子，奴才請您明示?！?

筱舞無奈，還是問出了口，“你……知道我是誰嘛？”

納齊低垂著頭，悶悶的聲音回道：“您是奴才誓死追隨的主子?！?

聽聞他的話，筱舞剛剛的那份篤定忽然恍惚起來。他也許是知道自己是他塔喇氏的後人，卻不會知道自己是一抹幽魂，那麼，在某種意義上說，他確是認錯了主子。只是，話要怎樣說才能讓他明白呢？她並不是以前的那個人……

“納齊，你確定你知道我是誰嘛？不提那個皇子府的內眷，不提姓氏，只是我，你真的確定嘛？”冷，由心而生的寒，讓筱舞不禁攏了披風的邊緣，將自己緊緊地裹在厚重裡，依然止不住的輕顫，心中隱隱地在怕著，怕什麼……都不敢去想。

縱使納齊聰明穎悟，一時也沒弄明白主子這番雲裡霧裡的問話，到底是存了什麼意思，只能呆呆地回望著她。

自嘲地輕笑一聲，筱舞繼續說道：“你不覺得我離府獨居，有些異於常人？你不認爲我青樓賣唱，過於驚世駭俗？我不知道你認主子的標準是什麼，我只是想讓你再確認一下，你……有沒有可能認錯人了？也許我並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

“主子，”納齊端端正正地雙膝下地，扣了個頭，說道：“四十五年找到了您後，奴才一直暗中收集您的一切，直到四十六年以額娘身子欠安辭了皇差，奴才都是在您的身邊?！?

從四十五年至四十六年底自己的到來，也是不短的時間了，如果是同現在這般近在身邊，那……他定是能體會得出自己與前面那個人，並非是同一人，可是，爲什麼，那一幕誓言會發現在自己身上？

“部族裡的法師祭星之後，受七星神點化，方得到關於您的方位，您是薩滿真神認可是甘佳部的恩人，這是毋庸置疑的。”

好吧，就算是吧。對於薩滿教，筱舞都是定義爲封建迷信，那些一手鼓一手錘，披散長髮，無規則亂扭的祭祀，實在是讓人興不起敬意。對於神明指引這一說話，她毫無反駁的立場，反正她已經質疑過了，等哪天發明她是冒牌的別惱羞成怒就好。

看了看天色，筱舞感覺時間已經不早了，再耽擱下去，怕是小七就會過來服伺了，只能結束了這個話題，對著還跪著的納齊說道：“你起來吧，先去看看秋蘭要不要緊，就回去收拾東西，明天南下，我這兒不用跟了?！?

納齊無聲地扣頭，起身，動作利落得一如往常。

看著那微微飄擺的襟角，筱舞有些迷失。對於那個他知道不知道有人深訪的問題，一次又一次地涌上喉嚨，卻又被她一次次地又咽了回去，她不敢問，怕得到什麼她受不起的答案，這個詭異的世界，這個迷惑的身份，這些令人不安的關係，那些蜿蜒在曲折中的真象，都是什麼……

靜謐的晨曦中，筱舞僵直而立，映著朝霞的光芒，一動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