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城。
層層疊疊的府砥深處,一方不起眼的小院正房中,搖曳的燭火下,兩個年輕的男子正滿臉疲備地對坐著。
九阿哥胤禟皺著細長的眉,問:“八哥,這事你怎麼看?”
胤祀輕撫著左手扳指,對著燈影出了一會兒神,才淡淡地道:“等等看吧。”
“等等?八哥,這是能等的事兒嘛?”九阿哥略顯激動地擡高了聲調。
胤祀只用眼角掃了一眼九阿哥,就調轉了視線,“這事兒,不簡單,咱不能輕動。”
九阿哥瞇了瞇眼睛,看著面色平靜的哥哥,不由地生出無力之感,“八哥,現在請願摺子在順天府手裡,這到底要怎麼辦,你給個準信吧。這順天府的缺,多少人眼盯著呢,是咱花了多少心思才弄到手的啊,可不能因爲這樣的事給牽扯沒了啊。”
胤祀站起身來,望著有些漆黑的天空,長長地出了口氣,道:“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明天讓順天府寫了陳情摺子,連同請願摺子八百里加急一路送去圍場吧。”
“什麼?”九阿哥不可置信地驚叫,“八哥,咱什麼都不做?這要是有人給咱下的套子,咱不就太被動了?順天府咱的人就危險了,再不濟也要承份請罪摺子啊。”
胤祀扯著嘴角,淡淡地笑著,“九弟,你太毛躁了,請罪?請的什麼罪?就算是有罪也是南邊巡撫處置不當,讓一幫讀書人聚集起來寫這勞會子請願摺子,關順天府什麼事?皇阿瑪再生氣,這火也不會燒到順天府的。再說這事不是你想的那樣,就算是誰下的套子,針對的也不是咱們,你安了心吧。”
“那是誰?誰能動用南邊的學子?三哥?他倒是在讀書人中有些威望,不過也不對啊,這請願摺子一出,三哥一定會被御史彈劾,他總不會自己給自己使絆兒吧?”九阿哥有些摸不著頭腦地問。
“事情的始末你再順一便。”胤祀盯著彎彎的新月,低低地嘆了口氣才說道。
九阿哥奇怪地盯著他八哥的背影看了半晌,纔開口道:“四十六年二月初一,皇阿瑪南巡御舟停泊於臨清州,令十五,十六阿哥御前答話,以檢查其學習情況。卻因十五十六阿哥書唸的生疏且無章法,認定皇子師傅沒有盡心教誨,大怒。於三哥請安折硃批,令其當著全體阿哥的麪杖笞徐元夢三十大板,並將其革職。”
胤祀慢悠悠地接口道:“徐元夢,十二年進士,比容若還早了三年,學養深厚精通滿蒙漢文,爲一代名儒,在民間聲望相當高。江南學子集體請願爲其正名,也並非師出無名,只是……這不尊師重教的帽子未免大了些。”
九阿哥端起茶碗喝了口,“八哥,我還是沒明白,這怎麼就是不是針對咱們呢?”
胤祀輕搖了搖頭,指尖在紫檀窗櫺上滑動,“這事兒是皇阿瑪御筆硃批……”
“啊,”九阿哥輕呼一聲,拍了拍自己光亮的額頭,“知道了,可是這班學子這樣一鬧不是把這徐元夢架到火上烤嘛?真搞不懂這些漢人是怎麼想的,不過是一個奴才,至於嘛。”
胤祀長嘆一聲,“漢人崇尚儒家文化,而尊師重教又是儒家的重要組成,三哥這般目無師長的做法,定是不容於孔孟學子的。”
九阿哥轉著眼珠,脣邊漾著絲絲笑意,“這麼說,三哥就是毀了?”
他點了點頭,“出此計的人不知是敵是友啊,縝密且歹毒。直指皇阿瑪處罰失當,三哥考問羞辱杖笞師傅,還隱晦地帶出太子乖張,唉,還是真讓人不放心啊。”
九阿哥眼中閃著不解,問道:“又有太子什麼事?”
胤祀又看了眼天色,才坐回到桌案前,“二十六年時太子三位師傅的事又要被翻出來了。”
“八哥,”九阿哥湊上前,仔細打量了胤祀半晌,才道:“二十六年?你才幾歲啊?就知道這些事了?”
胤祀優雅地推開了身邊的頭,只用眼尾瞄了眼還在等答案的弟弟,“有些事兒啊,是要記到腦子裡的。”
九阿哥依舊直直地望著他。
胤祀挑了挑長眉,“好了,這話說了一宿,都累了,收拾下吧,去西廂的屋子歇會,一會還要去衙門呢。”
九阿哥遲疑地站起來,並未邁動腳步,復又坐回,“八哥,你說這是誰做的呢?是老大?還是……”
胤祀微揚了揚脣角,搖了搖頭,“一時還沒想出是誰,總跑不了那幾個存了心思的人,不礙,咱先避著風看著吧,這火的走趨應該很快就被滅了,皇阿瑪也不會自己唱出《打龍袍》不是?”
九阿哥點了點頭,一雙狹長的眼眸對著燭火失了焦距。
胤祀也側頭看著攤開的空白摺子,已經完全沒有去握筆的慾望。
搖曳地燭火下,透過時間,他彷彿看到了那張嬌羞帶怯的精緻臉龐。
手不自主地轉動著拇指上的扳指。
她微揚的臉,冷冷的眸,緊抿的脣,顫抖卻依然承歡的身子,在這樣一個清冷的夜裡,都成了他安慰自己的砝碼。
只是……
他有些惱怒地想:她怎麼能,怎麼敢就那樣了無牽掛地走了。
胤祀怎麼也想不明白那樣柔弱的女子,怎麼會有那些凌歷的眼神,怎麼會有那般酒脫的行爲,到頭來剩他一個人去想念曾經的美好。
纔得到她離府的消息,他幾乎氣炸了,忿忿地想:女人果真不能寵,已經出了一個悍婦嫡妻,可不能再讓另一個女人無法無天了。這次一定要讓她嚐到教訓,等她自己乖乖的回來。
於是,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直到現在三個月過去了,她卻依然沒有回府的意思,胤祀有些坐不住了。
難道是自己錯了嘛?女人還是哄的?
有些煩悶地揉了揉腦後的辮子,恨自己怎麼就沒有九弟的手腕,能將府裡的女人們收拾得服服貼貼。
胤祀細細地打量著眼前發著呆的九弟:圓潤的臉龐,細長的眉,丹鳳眼,高鼻樑薄脣。雖然出色但還是比自己少了些英氣,怎麼就那樣在女人堆裡遊刃有餘呢?
他清了清嗓子,“九弟……”
“恩?”九阿哥擡起失神的眸子,看著他。
“恩……”他沉吟著,想著怎麼問出的話能既不顯得刻意,又能問出心中的疑問。
“八哥?你想說什麼?”九阿哥似乎是並不打算給他太多時間思考。
他咬了咬牙,半晌才堅難地開口道:“詹事府那邊你多留心下,太子不在京,應該會有所動作。”
九阿哥奇怪地看著他,“八哥,這話你三天前已經交待過了。”
他皺了皺眉,語氣不豫地道:“事情重要才反覆交待呢,還有徐元夢那裡,你多費些心思吧。”
九阿哥不解的騷著頭,嘴裡唸叨著:“八哥是說?”
胤祀點了點頭,“此人滿腹詩書且榮辱不驚,幾番起落,一直忠心不二,能爲我們所用,確是美事一件啊。”
九阿哥擰眉道:“當初明珠幾次網羅,終是不得其法,只怕……”
胤祀不認同地道:“他一介儒生,當然是主張忠君愛主,守著不與人私下結交的死理。不過,聽說他老年才得了個兒子,甚是寵愛啊……”
九阿哥笑了笑,瞭然地點了點頭,“知道了。”
胤祀擺了擺手,“先去歇了吧。”
已經跨出門檻的九阿哥似是想到了什麼,轉身回到桌案前,對著胤祀說道:“八哥,額娘讓我勸勸你,八嫂屋裡你得常去走走。”
胤祀不悅地瞇著眼睛,盯著弟弟。
九阿哥乾笑了兩聲,見得不到迴應,只能訕訕地再次開口:“這嫡子嫡女在皇家來說有多重要,你不是不知道,你就算再不喜歡錶妹,這場面上的事還是要做的,你這府裡本就冷清,你再跟表妹這樣子鬧,她多久沒去宮裡請安了?如果不是太過份,額娘會親自過問?這些臉面她不給你做足了,咱身後那些人心裡多少都會有不滿,八哥,做弟弟的不是說你,朝堂上的事你是做得出色,可是這府裡卻是一塌胡塗,你多想想吧。以後的路弟弟肯定會陪你走下去,可是因爲這內宅的瑣事,失了聖心,未免得不償失吧?”
他看了看面帶嚴肅的九弟,暗歎了口氣,“初一十五的日子都會歇她那屋子,雷打不動,試問這皇子府,不,宗室也算上有哪個可以做到的?”
“那她在鬧什麼脾氣?”九阿哥不解地問。
胤祀搖了搖頭,“不知道?”
“不知道?”在寂靜的黎明前,九阿哥的聲調猶爲刺耳,“八哥,你們這場鬧了多久了,你居然不知道爲了什麼?”
他無奈地撇了撇,“她那性子哪天要是不鬧上回,我還倒奇怪了呢。”
九阿哥眸中閃著小心,低聲問:“八哥,不是你身子出了什麼問題吧?”
胤祀愣了愣。
九阿哥擔心地扯了扯他的袖子,“要不明天我去請個大夫來看看吧,這種病可不能施,又不能請太醫,放心吧,弟弟準給你辦得妥妥當當。”
半晌之後……
“啊,”隨著一聲驚叫,九阿哥倉皇地跳出了房門。
屁股上還印著一隻新鮮的腳印兒。
胤祀好半天才順過這口氣,失笑地想,難道一子一女都不能證明自己沒有隱疾嘛?
站在窗前,看著灰濛濛的天空中的月牙,又不禁想到了她彎彎柳眉。
轉念就重重的關了窗,恨自己怎麼就這般心心念念那個沒良心的女人。
然後,輕吐了一口氣,回頭去與摺子鬥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