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 五兒啊,快來快來,姐姐這剛泡了壺好茶, 誰想讓你這個有福氣的給趕上了。”鳳姐抖著幾乎香氣撲鼻的帕子, 咧著腥紅的脣瓣, 笑彎了眼睛。
筱舞下意識地收緊了抱著盒子的手, 向後退了一步, 嫌惡地說道:“你就不興有點正常的樣子?難不成脂粉鋪子裡有你的股份?”說著誇張地用手在自己身前揮了揮,想驅趕開那些令人窒息的味道。
鳳姐歪回到圈椅上,挑著桃花眼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一番, 一身蘭灰色對襟粗布棉袍,單挽髮髻, 發間只插一支掐絲點金梅花簪, 素淨的臉上脂粉未施, 卻透著一股雅到骨子裡的靈性,嘆了口氣說道:“哪有你那種溫雅嫺情勁兒啊, 姐姐這長年在脂粉堆裡打混,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什麼樣子了。”
筱舞跟著嘆了口氣,將懷裡的盒子放到桌子上,推向鳳姐,“你啊, 我才嫌了你兩句, 你就拿出這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來, 成心讓人內疚呢是吧?真是怕了你了, 跟你比心機啊, 我根本就拿不出手。哪……這是前陣子在寶月齋買的稀罕玩意兒,說是從西洋來的, 我瞧著精巧就買了,是一對兒,現在分一個送你,本來是打算著這快過年了,當禮物送給你的,可是,誰讓我嘴欠呢,踩了你的傷心處,就先算是妹妹給你賠不是的吧。”
鳳姐將妝鏡捧在手裡,眉目間難掩欣喜。
看著這個女人的樣子,筱舞不禁想到了自己當日初見這對鏡子時的激動,淡淡一笑,“丫頭們本是說蓮要並蒂,分開了就不吉利了,我自是不信的,想你也是個爽快的性子,應該也會煩那些繁文縟節,如今看到你喜歡成這個樣子,我的心纔是真正放下了,你小心收了吧,我買的時候就是最後一對了,告訴打掃的小丫頭們輕拿穩放,要是碎了可就再難尋了。”
鳳姐仔細地將妝鏡放回到紅段盒子中,眼中閃過一絲精亮,哼了一聲兒,道:“我手底下的丫頭老媽子也好,姑娘們也罷,要是出會打碎貴重物件的紕漏,那就不用在我這怡蘭院裡混了。”
筱舞翻了翻眼睛,對著一副惡毒老鴇子嘴臉的鳳姐選擇了無聲的BS,她端起茶懷,輕飲一口,咦……
一股淡淡的幽香瞬間點燃了味蕾,渾厚的回甘在脣齒間盤旋,久久不散。
鳳姐將軟在圈椅中的身子移到了桌子上,支著下頜,面帶神氣地問道:“怎麼樣?”
筱舞未曾理會,只是兩大口將碗中的殘茶喝盡,雙手捧著還帶著餘溫的茶具,狠狠地嗅著……
似香似甜,似有似無,似蘭似荷……
這氣味如有生命一般,縈繞在鼻間,卻牢牢地纏綿至心底。
鳳姐任她折騰著,又懶散回椅中,說道:“這是嶽山茶,生長在衡山主峰,長年雲霧繚繞,才造就了這般無二的口感,前幾天商鋪的人才從南邊收上來的,我也不過才得了半兩,今兒第一次泡來喝,就讓你趕上了,怎麼樣?喜歡嘛?喜歡了一會就給你帶走,只是半兩,確是少了些,回頭我再差人去收。”
她搖了搖頭,“這般驚喜淺嘗即可,若是長年飲用,怕也是沒那個福氣消受啊。”
鳳姐橫了她一眼,嗔道:“你啊,嘴皮子利落的任人沒法了,反正裡外都是你的理兒。”
筱舞俏皮地皺了皺鼻子,“這話鳳姐姐你說得虧心不?敢問這京城中哪個提到你鳳姐不是誇‘風華絕代,舌粲蓮花’?我這笨嘴哪敢放您跟前,那不是寒磣我呢嘛?”
鳳姐虛點了點她的額頭,笑罵道:“你啊……”,說著拿起茶壺將二人的碗裡注滿,才又道:“今兒來的時辰這般早,有什麼事?”
筱舞斂了嘻笑,點了點頭,“想著這臘月都過了大半了,眼瞅著就過年了,年,我想搬到房山去過,怕是要缺了幾回的曲兒呢。”
鳳姐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眼神中似是藏了勾子,挑動得她的心一片凌亂。
兩人對坐無語,半晌……
筱舞咬了咬脣,有些冰冷的指尖在六角茶桌上輕敲,有些不確定地問:“怎麼?讓你爲難了?”
鳳姐淺笑盈然,搖了搖頭,“只是羨慕你有個家罷了。”說完長長嘆了口氣,收拾好了情緒,繼續說道:“行,你只管去吧,想什麼時候回城,你是提前給我個日子也好,讓人捎個信來也罷,只要給我幾天時間準備就行了。”
她點了點頭,心下有絲黯然。
鳳姐頗具大將之風地拍了拍她的肩頭,“你那些曲先生都譜了下來,待會我與先生商量了,讓他辛苦些就行,我手底下的姑娘雖說不上蘭心蕙性,倒也沾了聰慧非凡的邊了,你放心吧你沒來前我這怡蘭院不也紅紅火火的?怎的只少了你就不行了?”
筱舞握住鳳姐拍在自己肩上的丹朱如媚,誠心說道:“姐姐,總有一天,你會如我這般,衣袂翩翩,來去自如的,相信我,如果有一天我開啓了那行走天涯的路程,你……定是會與我比肩而行之人。我雖不知道你與這怡蘭院簽了什麼契約,但是有我幫稱呢,你不會永遠埋沒在這風塵之中的,我這幾個月來掙錢的能力你是看到了吧?所以……再忍忍,也許過不了多久,你也會擁有一個只屬於自己的家。”
一番觸動心靈,暖入肺腹的話語,縱是混跡歡場多載的鳳姐也難以招架,紅了眼圈,手中的帕子被絞得如繩似線,仍平定不了心中的洶涌。
筱舞靜靜看著難得心緒外溢的鳳姐,決定給她一個獨自整理的空間,猶自悄悄地起身,走向東廂。
鳳姐擡著盛滿秋水的秀眸,盯著那個洗退了色的蘭灰色背影,直至再也難尋,才收回了視線,有淚落在衣襬,印出一團旖旎……
比肩而行……
似乎是件很美的事情……
風雪已盡。可天空似是並沒有放晴的打算,依舊陰沉得歷害,雲層厚重的就像壓在頭頂,讓人感覺喘息都堅難。少了勁風的推波助瀾,空氣間緩慢地涌動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彎曲的小路邊,那些仿江南的景緻,已經蕭條地看不出韻味,只有角門邊一株孤芳自賞的紅梅,微露的幾瓣淡紅成了妝點這個成就了兩個女人夢境的小院中唯一的色彩。
筱舞深吸了口氣,其實京城的冬天也沒有想象中的難熬,只是這場寒冷中冰凍著多少心酸呢?
東廂房門正敝開著,嫋嫋琴音從其中流淌出來,綿長悠遠,扣人心絃。
她靠著正屋邊上的柱子,靜靜欣賞完了這曲磅礴激昂的《廣陵散》,才舉步進了東廂。
書生一改往日的頹然,一身海藍色織錦雲紋棉袍,在袖口領邊滾了皮草,一條石青色八寶吉祥腰帶上鑲嵌了塊羊脂白玉,寶藍色如意荷包懸於其上。少了平日裡的青灰色系,愈發稱託的他神清氣爽。
筱舞衝著坐在八角鏤空雕花茶桌邊的書生略點了點頭,說道:“先生好興致啊,只是這《廣陵散》怕是並不應景兒吧?”
書生先是一怔,旋即領會到,微一點頭,道:“只是此曲多種指法在其中,權當溫習了。不知道你在聽,如果知道了,就換一曲《高山流水》,本以爲你琵琶學得七零八落,不想對琴曲還有幾分研究,怎樣?有興趣棄了琵琶改習瑤琴嘛?”
筱舞暗翻了翻眼睛,高山流水?鍾子期俞伯牙?這也太不吉利了……那屈指可數的幾首古琴曲,只是記得調子並不能被劃分爲有心得吧?這個書呆子,怎的總是一副世事皆好的樣子?有時真想敲開他的頭,看看他的大腦紋路是不是逆向的,真是讓人無法理解。
她果斷地將手輕按在琴絃上,阻止了書生彈湊《高山流水》,“先生,我們說會話吧。”
書生愣愣地看著眼前的素手芳菲,喉結滾動間只發出一絲破碎的單音……
她收回了手,惹得瑤琴陣陣錚音凌亂……
筱舞倒了兩杯茶,一杯遞與書生,一杯捧在手裡,與他隔著整副的八仙過海圖桌面,對坐下來。
看著他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摳著鏤空雕花的紋路,她不禁莞爾……他又開始緊張了……
喝了口清茶,潤了潤嗓子,筱舞纔開口道:“我才從正屋過來,跟鳳姐說了過年的想法,你呢?有什麼打算沒?”
書生只擡起頭,迷茫顯露地看了她一眼,就繼續垂頭跟桌面較勁。
她心中劃過絲絲無奈夾帶著三分怒意,重重地將杯子放到桌上,“咚”的一聲青脆的聲響,不光驚得書生一個哆嗦,連她自己都閃了神,輕輕地緩緩地抽出了扣袢間的帕子,將四濺的水漬一點一點地擦淨,她在心中不停地安撫著那欲勃發的情緒。
“先生,相交半載有餘,我自問是對得起先生的,可是先生你呢?除了名字與你這把琴,你還說了什麼?好,我也不是什麼好打聽的人,可是……至少現在我們同坐一條船,不可能少你了或是跑了我,除非到岸,不然就得一直拴在一起,”說到此,她頓了頓,想到自己也未曾對外人說過的身世與過往,不禁收起了語氣中的責問,繼續說道:“好吧,你不想說,我不問就是,我原本也沒對你說過我的事,是我強求了。不過,先生啊,我只不過想知道你近來的打算,好協調下鳳姐這邊的差事,我們不可能因爲各自忙著過年,把鳳姐撂在這吧?”
無言,靜靜……
筱舞用力地壓制的那股漸漸升騰的火氣……卻在書生擡頭的瞬間……灰飛煙滅了……
這個……溫文優雅,略帶酸腐的讀書人……
居然紅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