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空寂, 筱舞才收回心神,看向打坐的慧清法師,只見他半瞇著眼睛, 空捻著佛珠, 嘴脣囁嚅著, 再看看他面前翻閱過半的經文, 她有些羞愧……
“施主今日心神似是恍惚, 老納的經文怕是講不到方寸,施主還是改日再來吧……”主持大師淡淡地睜開了眼,鬚眉皆白柔和了臉上深刻的皺紋, 嘴角的弧度讓本就慈悲的面像,更加親和。
她只能咬著脣, 大師的指點, 居然失了神……
慧清法師輕輕地合上經本, 將手中的念珠放置其上,道:“施主已具往生的條件, 善根,福德,因緣具足,需要修煉的就是念佛至一心不亂的境界……可就今日來看,怕是少了那份發願……確是老納強求了, 罷了, 施主凡塵未了, 就先修學智慧吧, 如果能了悟, 再進一步,能興起探究因果探究生死, 到時老納再爲施主指引。”
她輕釦一個頭,筆直地盤坐在蒲團上,道:“師傅,信女修習佛法並不是爲了要往生極樂,一再尋求佛法只是爲了得到心靈的安詳。許是我業障太深,執著心太重,經師傅指點後雖然也會得到頓悟,可是很快就有新的執念讓我再次心緒不寧,信女……怕是要辜負了您與慧行法師的細心傳業。”
法師擺擺手,並未再說什麼……
門外傳來小沙彌的聲音,“主持師叔,居士師兄到了……”
慧清法師輕撫了下衣襟袖口,才道:“請他進來吧。”
筱舞轉了轉眼珠,開口道:“師傅有客,那信女還是先告退吧。”
“不忙,”未等她起身,主持已阻止道。
“得知上師遊歷歸來,圓明特來拜訪。”說話間,眼睛瞄到了靜坐在一角的她,並未有半刻停頓,就調回了視線。
慧清法師淡淡一笑,指了指那抹纖弱的身影,道:“這就是法源寺慧行法師讚不絕口的女施主,如今也投得我門下,同聽佛陀教晦,”說著又衝著她說道,“這位是我所指點的三歸弟子,你要尊稱爲師兄。”
她垂著頭,微一福禮,就開口對主持說道:“不打擾您二位探討佛法了,信女,先行告退。”
胤禛看著那那紺藍色裙襬劃過門檻,才收回了視線,道:“女子禮佛本就堅難,能得兩位得道的高僧讚譽,怕是慧根與修爲都到達了一定境界吧。”
慧清法師但笑不語,端著滾著淡霧的佛茶,靜靜地品著。
筱舞跪在淨業堂中,膝下的錦緞蒲團,少了咯動骨肉的犀利,卻也沒多半點綿軟,依舊堅實著……
已經被命運粉碎了一個夢,現在這個纔剛剛觸及,嬌弱得讓人不敢過多的加以注視,生怕那還未來及展現七彩光芒的美好,就會如泡影般消失掉,那樣,要怎麼辦?再也做不到風輕雲淡了,再也做不到冷眼旁觀了,再也做不到置身事外了……
那被深藏的情意,被突然其來的感動,搬到了風口浪尖,失掉了靜謐祥和的保護,竟一時不知道要如何自處,只是愣愣地突兀地橫冗著。
雖然妥協了,雖然向內心低頭了,可是還是興不起一絲熱情……卻悲悲切切地擰著心,千怕萬怕著,可是……到底怕些什麼,一時又難以收集……
衣角婆娑,帶動著供桌上的燃香陣陣輕搖,未幾,一個青褐色身影,與她並跪在佛前。
筱舞微微一怔,看過去……
依舊一身暗色的先生,行過拜禮,才轉了視線,打量她一番,纔開口道:“又遇到什麼看不透的事兒了?”
她微點了點頭,回道:“有些事總是看不開,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我的執念太重,問主持大師,卻也得不到答案。”
他輕輕地轉動身子,改爲盤腳,將手放在膝頭,緩緩吐納,低低地說道:“因爲憐愛,所以心存喜悅,因爲鍾愛,所以滿懷憂慮,因爲偏愛,所於甘於平淡,因爲珍愛,所以可以從容,因爲敬愛,所以受辱如飴,因爲擡愛,所以感激涕零,因爲錯愛,所以誠惶誠恐,因爲割愛,也會痛徹心扉……你心存的是哪一種呢?你心頭的那朵幽蘭,在夜半時會爲誰開放?除去了那抹馨香,還剩下了什麼?你想過沒有……”
“先生,您……怎麼知道的……”
他只半擡了眼角,斜斜地看了她一眼,道:“你雖然深鎖眉頭,眼角卻含著淡淡地春光,一身女兒懷春的風情,”說著輕笑兩聲,繼續說道:“小五啊,仲卿也曾年輕,也曾深諳過兒女情長的委婉,如今年紀雖大了,眼睛卻並不昏花,還分得清哪個是幽幽情愁,哪個是哀而不傷……”
她長出了一口氣,對於這個被人仰望的智者,與自己交深情重,感到一絲竊喜,可是……用這樣一件紅塵瑣事,來與仙風道骨的先生對談,不光是會讓人心生怯意,更多的是怕褻瀆他的智慧。
她有些臉紅,只是咬著脣,不知要怎麼迴應……
“小五啊,今日難得的冬日暖陽,不要在斗室中與自己較真兒了,你問一百遍,這銅胎泥身也終是回答不出半聲嘆息,佛法修的是身心,告訴你一條學習的路,到頭來還是需要你自己去研習,它並不會告訴你任何答案。看一看湛藍的天,看一看飄泊的雲,也許心會豁然開朗,看到那條一直隱在的路也是說不定的。”
她皺著眉,“先生,這樣的道理我是懂的,可是我就是弄不明白,那個答案到底是什麼,所以我纔會上山來。”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摒棄了一切煩擾,退卻了周身的僞裝,還原一顆單純的心,你問問它,要的到底是什麼,你要學會聽從心的意願……”
心嘛……想要的是什麼……
相比海誓山盟的承諾,更想要一份細緻入微的關愛,相比於驚天動地的激情,更想到相視一笑的默契,相比於如影追隨的相處,更想要一相濡以沫的支持……
可是……“先生,我怕……”
他挑了挑狹長的眉,問道:“怕什麼?碎了一顆女兒心?”
她點了點頭。
他輕輕地撣去落到袖間的一點香灰,道:“一枝寒梅終是開不到春天,難道它就爲了怕調零,就不再吞露芬芳?如果破碎能讓你那斂滿了柔美的心,散發出光芒,如果破碎能讓你明徹,如果破碎能讓你更加珍惜前眼,那有什麼可怕的呢?小五,人總要盡心盡力地去追一回,那可望不可及的事情,纔不枉年輕一回,纔不會在回想起當初的心心念念時,有所悔悟。人生最是受不起悔之晚矣的錯過……”
人生最受不起悔之晚矣的錯過……
筱舞細細地品著其中的滋味,邊邁著碎步,行向山門……
“夫人……”一聲淡然的輕喚,頓住了她的步子。
回過身,一人一身薄色錦袍,站在角門邊,靜立著。
她環視下四周,似乎只有她與他,那……微一頷首,道:“先生有事兒?”
他上前一步,道:“剛剛在上師禪房……上師對夫人慧根一番美贊,在下也是修習佛法多年,想與夫人探討一二。”
聞言她皺了眉,心下漾起絲絲不豫,面上卻依舊無波,道:“原來是方纔的居士,您既已皈依受戒就是比還在塵世間浮沉的我,要看得更廣遠,哪擔得起探討二字?您還是與師傅一同吧。”
“夫人謬謙了,能得兩位法師的讚譽,怎麼可能沒有些真知?”
她不悅地瞇了眼睛,實在是不想在佛門淨地,犯了口舌嗔戒,只是眼前的這個男子,似是不肯罷休,暗歎了口氣,才道:“那好,請問先生,大乘與小乘,藏傳與漢地的教義又有何不同?”
他正了神色道:“小乘把佛祖看做上師,是修爲徹底覺悟的人,教徒要通過修行得到徹底解脫。大乘則把佛祖視爲法力無邊全知全能的佛,教徒把佛祖成佛之前的修行做爲自己的榜樣,以期有更大的修爲。”
她縮了縮露在外面的手指,想躲避開冷風的吹拂,脣邊勾起一抹不屑的笑意,開口道:“小乘修圓滿,大乘修普渡衆生。只這樣簡單的道理師兄就還未條理分明,其他……還要與我論嘛?”
他臉色微變,很快就被控制到麪皮之下,道:“夫人果然好見識,夫人跟隨慧行大師修習多久,纔有了這般獨到的見解?”
她冷冷一笑,實在是無法再無波無瀾,只能放任情緒,“尊您一聲師兄,是出於對修行人的敬意,只是……修法無高下之分,知見沒有深淺之分,只因是看的角度不同,因緣不一而已,您……是不明白,還是存心難爲我?”
見他仍有不甘之色,繼續說道:“我只是個需要佛法指引的信徒而已,並未皈依,可是我也是知道,沒有灑掃清身體的塵垢盪滌內心的污濁,是難以有所作爲的,照師兄今天的言行來看……”說著頓了頓,拿眼睛掃了一遍他,才繼續說道:“怕是連五戒都沒有斷乾淨吧,您還是先清了業障再提修爲吧,以防墜入魔道。”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向山門。
矗立在寒風中的胤禛完全沒有想到,那一絲的嗔念,卻換來這般徹頭徹尾的奚落,不禁咬碎了滿口的鋼牙。
“阿爾齊額,”他雖心中翻騰著怒意,聲波里卻未顯現半分。
“奴才在。”只喘息間,一道身影就跪在了他的面前。
他暗自捏緊了拳頭,瞇了眼睛,隱去了那一閃即逝的殺意,說道:“去看看剛剛那位是哪家的……”
“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