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白色絲帕, 離了青蔥的指尖,在空氣中飛揚了幾番靈動,帶著意猶未盡與不甘, 與冷硬的地面相擁纏綿著。
筱舞緊了緊空無一物的掌心, 眼底閃過幾分自責, 有些不知所措地開口道:“先生……”
他猛地站起來, 打斷了猶如在沙礫中磨礪的聲音, 嚇得她下意識地向後縮了縮,在她慌亂眼神的注視下,他又軟綿綿地攤坐了回去。
兩相無語間, 呼吸都成了刺耳的噪音,生生刮弄著不堪羸弱的神經。
筱舞只是愣愣地, 呆呆地看著書生, 想確定剛剛那一瞬的動作, 是出自她的臆想,還是真實發生的……那樣快, 眼還來不及眨,就結束了……
書生將瑤琴抱在懷裡,用指節分明的修長手指,輕撫著琴絃,眸中不再空洞, 溢滿了濃濃的愛意, 脣邊卻蕩著幾分譏嘲。
他略側著臉, 筱舞只能看到他右半面的臉頰, 因爲隱忍, 正在微微發抖。
她伸出手,想去握緊他的, 卻突然想到在這個世界中,那是不被允許的放浪行爲,只能生生在半途停下,收了回來。
一直以來,雖然知道這個書生是個故事的人,但也不曾深入想過,一味地以爲總是逃不脫那些個才子佳人,愛到肝腸寸斷終是不能相守的戲本。可是……照他現在的舉止來看,除卻了兒女情長,似乎在他內心還隱藏著更深的幽怨,到底是什麼?讓被孔孟之道洗禮多年的人,能有那一念間的爆發……
難道……
想到了別的可能,陣陣冷意從腳底升了上來,擡眼看了看洞開的房門,再低頭看著自己腳上的厚底棉鞋,她彎腰拾起了掉落的帕子,站起身走向房門。
在經過書生所坐的圓凳時,她的衣襬與他下垂的後襟,糾纏了幾個回合,又終是各自安好。
她輕輕對上房門,眼睛流連在梅蘭竹菊四君子的雕花上,嘴裡喃喃道:“每個人都有不能平靜面對的往事,傷心也好思念也罷,感激也好怨恨也罷,都是不能阻止世事輪迴的,在天道面前,我們總是無助到想哭,卻從未想過,如果把那些被情緒控制的時間,花在別的什麼地方,是不是會有什麼不一樣的結果呢?”
她回過身,眼中的兩道犀利望進了書生追隨的眸中,脣邊勾起兩分不屑,兩分陰狠,兩分嘲諷,兩分狡獪還有分分驛動,她一步一步地邁向他,字字鏗鏘地說道:“有怨?有恨?光靠自憐可以解決?甘心上天的審判嘛?甘心那些錯待自己的人在眼前,大搖大擺地走過,而不去扔兩塊石頭去牽絆下?甘心只捧著信物,在心疼追憶中去緬懷逝去的人嘛?王旌,你雖未曾說過發生在你身上的那些坎坷,可是將心比心,你是如何放下一身的驕傲委身於青樓,我卻是能體會到的,如今你那份堅定,那份狠意跑到哪裡去了?如果說你從來沒想過我所說的事情,那麼你就收拾好你臉上的哀怨,安心地做蒼茫人世間的一粒沙,從此不問過往,如果你不甘,總要拿出一絲行動來,證明你並不窩囊。”
四目相對,她眼看著他眸中的水霧凝聚成形,溢滿眼眶,帶著可以想象的溫度掉落,然後消失在衣袍間……
她默默地將帕子遞上,放緩了語氣,“知道你性子純良,如果過不了自己那關,就全都放下,如果還有不甘就……雖然也許只不過是螳臂擋車,但是那也是在你努力了,也算是對逝者的交待了,不是嘛?你現在這樣,心存著怨恨,卻什麼也不做,你怎麼可能讀得進去書?你幾十年寒窗苦讀如果沒有個功名傍身,你以後的日子又要怎麼過?難不成想一輩子混在青樓終老?你不想活得有聲有色,你不想出人頭地?如果只是現在這樣混日子,你又拿什麼告慰你孃的在天之靈?”
他只將帕子捂在臉上,嚶嚶地哭泣,嘴裡含糊呢喃著:小五,小五……
筱舞收起了臉上所有的表情,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不知道她的話他聽進去了幾分,只是掛在他臉上的那些悲切,就足夠讓她的心皺成一團。
好男兒流血不流淚啊……
那聲聲悽悽的哽咽,那陣陣嗚嗚的啜泣,都像一把利刃,割在血肉上,尖銳著疼痛……
無聲,是她能給他的最大支持。
等……他慢慢平復,等他收斂心緒,如果他還是不想說,那麼她會微笑地忘記今天在這間東廂房內的所有事情,如果他想說,那麼,她會是那盛放苦楚的容器,只要他想……
良久。
漸漸地,書生平靜了下來,他死死攥著沾滿了污物的帕子,面上飛紅一片,吸了吸鼻子,羞澀地笑著,“讓你……看到這樣的我,實在是有辱斯文。”
筱舞勉強地擠了個笑臉,又會咬文嚼字了,看來問題不大,回道:“沒什麼,只要是你的心結打開了,以後的日子就能輕鬆些,那樣於你於我來說都是件該慶賀的事兒。”
書生不明所以地對上了她的眸光,“怎麼說?”
她搖了搖頭,“沒什麼,只是看著你能好,我自然是高興的。”
他對著絲帕上一朵嬌豔的淡黃色小花出了一會神,咬合了幾下牙齒,定定地望向她。
她一怔,這眼神……不自主地回視著……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似要嘆落掉一身的泥濘,手卻絲毫沒有放鬆對帕子的鉗制,開口說道:“你願意聽嘛?”
幾乎同時,筱舞重重地點了點頭,“如果你願意說。”
他收回了目光,眼中又溢滿了幾乎盛放不下的情意,娓娓道來:“我的家在江南蘇州,父親是二十九年舉人,官至給事中,雖然只是個七品小官,一家人也是和樂融融。父親爲人敦厚重義,書法繪畫甚爲精妙,在四州八縣之內頗有名氣,我也一直以父親爲榮,誓要做父親一樣的男子。誰想三十九年時,父親在任上救了一名落難女子,開始了我與孃親的惡夢。那個女子百般討好孃親與父親,得了一個妾室的份位,漸漸地她開始顯露了心機,她並不滿足只做個妾,她要的是做當家主母。娘以爲與父親十幾二十年的感情,不是一個小小妾室能動搖得了的,她又出身大戶人家,知書達禮,自是不屑去爭去辯,慢慢地父親聽的多了,孃親又不解釋,終是一紙休書將孃親趕離了家門。孃親本是一個剛烈的女子,又無顏回母家,只能帶著誓死跟著她的我流落到揚州,揚州城雖大,可是我們這一對母子卻生活得堅難萬分,當時我只是個十歲出頭的孩子,孃親不要我做工掙錢,讓我安心讀書,期有朝一日能入京參加恩科。”
筱舞將注滿了茶的杯推到他的面前,看著他的淚大顆大顆的掉落,心也跟酸楚起來,眼中早已盈然一片。
他顫抖著手端起杯,小口小口地細飲一番,才放下杯子,繼續說道:“孃親因爲操勞過度,四十四年初……得了場風寒,最終還是沒能撐過,臨去時她拉著我的手,將她鍾愛了一生的瑤琴鄭重託付給我,並告訴我,以琴做信物,來京城投靠遠房表親,說是當年也曾戲言,指腹爲婚的,雖然沒留什麼文訂,但想著兩家相處不錯,應該會對我照拂有加的。安葬了孃親,守滿了孝期,變賣了揚州的一切,我才趕往京城,經了千般難萬般苦,找到了那戶人家,卻不想對方根本就不承認與我家有過私交。我本也沒有攀附什麼千金貴格的想法,只求能有個地方讀書,能給我三餐安眠的地方就可以,可是……世態炎涼……你初遇我時,正是我沒有銀兩被客棧驅逐,第二次相遇時我正趕去爲人家寫文書,後來……你就知道了。”
唉,這段真實的並不能當成故事來聽的經歷,比戲本中的情節還要悲悽。無良嫌貧愛富的老爺有,卻沒有芳心暗許的小姐,更不曾有牽橋搭線的靈伶丫頭。再攤上一個耳根軟,不辯是非的爹,一個含怨飲恨的娘,書生……都不是一能用一個詞來形容的了……唉……
她用袖子胡亂抹了下臉,“你要把所有的事情全都放下,先好好讀書,當今皇帝愛才,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開了恩科,你要隨時準備好。你既然做不決定,那麼我來,你只要能考取功名,那麼以後的事情都不叫事兒了,先全了你孃的心願吧。”
書生緊緊地摟著瑤琴,眸中有絲絲不確定涌動,齒在脣上深深地用力地咬合著……
筱舞輕對著食指,目光放空,回想起過關前媽媽那雙飽含著難捨的眼睛,和越洋電話中諄諄的囑託,才覺得乾澀的眼中,又是一陣酸意,“每一個孃親都不求自己的孩子大富大貴,只要他有一份安穩的事做,一個可以稱之爲溫暖的家,那麼,她不管在哪,都是可以含笑的了。你不想安了她的心?不想堂堂正正地出現在錯待過你的人面前?你不想有一個如你娘般賢良淑德的妻?你不想能有一雙兒女承歡膝下?說實話,當初看中你,因爲你落魄是一方面,我更看中的是你人生經歷過波折,更能體會到安穩的生活的重要性,卻沒想到,現世安穩卻拖住了你的腳步,我不明白,你到底在猶豫什麼?”
他搖了搖頭,薄脣緊抿。
她拭探地問道:“沒有自信?”
他的手有一瞬的僵硬,她瞭然地理了理碎髮,不再追問,只喃喃道:“心不在,夢難覓……”
然後……破碎的琴音寥寥,證實著某人的心,一片雜亂難尋章法……
而她內心一片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