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蘭捧著一件常服夾衣, 在炕邊不停地來回走動。
筱舞閉著眼睛,懶懶地窩在一片溫暖中,“要是屋子裡擱不下你, 就去堂屋或是院子裡轉, 我這想多躺會, 你總在我跟前晃悠什麼啊?”
春蘭苦著張俏臉, 道:“好格格, 這都快辰時三刻了,您還賴在被子裡,這……要不您先起來, 換了衣服再歪著?”
她只用鼻子噴了兩下,以示BS, 那還不是一樣的道理?穿了衣服反倒會少了這份舒適愜意, 白白辜負了溫暖的被窩……不要……
再說, 沒有公婆,沒有老公, 幹嘛還非要守那些什麼時辰要幹什麼事兒的規矩?自己說了算,哪怕是日出而息,日落而作,只要她高興,誰又能說些什麼?額……不對, 現在, 此時, 某人就在表示反對意見呢……
春蘭見主子沒有出聲, 繼續遊說:“格格, 要不您起了,咱們去廟會上轉轉?聽說十五前雲居寺都會有祈福祭祀的法事呢, 要不要去燒香許願?完了咱再去山腳下的廟會轉一圈,聽說有很多做買賣的和民間藝人的表演,比天橋還熱鬧呢。”
筱舞翻了個身,無視丫頭的聒噪。
那些雜耍變戲法的,踩高蹺唱曲兒的,在天橋都看膩了,怎麼可能還會頂著冷風,跑房山來看?又沒瘋……
春蘭纔要再說什麼,就聽得小七隔著簾子,道:“奴才給主子請安。那個十……”
她騰一下子坐了起來,火氣衝頂,叫道:“這日子還讓不讓人過?大清早的都做什麼啊?誰又來了?說我沒空,打發了回去,昨不是來過了嘛?今兒怎麼又來了……小七,怎麼這麼沒眼力價兒?非得一聲吩咐一個動作怎麼著?昨天不見今兒就見了?不會自己看著辦?”
一連串的夾槍帶棍,將小七罵得頭暈眼花,只剩下弱弱地囁嚅著。
“喲,這大清早的,小五這是哪來的邪火啊?”一道朗朗如清泉的聲音,帶著戲謔透牆而入。
筱舞一怔,再三確定了這聲音的方位,才咬牙切齒地道:“我還真不知道十三爺有這般愛好,怎麼還喜歡聽牆角啊?這女人們的小愛好,可是不襯您的身份啊。”
他毫無忌諱地大笑,彷彿震動得窗紙一齊輕顫。半晌,才止了,道:“我也不知道,原來恬淡溫婉的小五卻是一個愛賴牀的主兒,還藏了一身的潑辣不爲人知……”
那輕佻的語氣,那似是有所指的聲調,真是叔能忍,嬸子不能忍……
“格格,格格,您……”春蘭驚慌的,連鞋都未除就爬上了炕,死死地按住了她抓茶碗的手,低低的聲線溫溫地撫著主子的暴燥,“砸破了窗紙……讓人見了您現在的模樣,您……”
筱舞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雪紡睡袍,的確是不宜讓外人見到的,勉強壓了壓心頭的火氣,咬牙說道:“你給我滾去堂屋,待會去收拾你,小七,去堂屋,好……好……伺……候……十……三……爺……”
她一字一頓,一字一磨牙的從脣中溢出。
管它什麼天潢貴胄,管它什麼龍子鳳孫,居然跑到自己的地盤上來笑話人?還真是不給人好日子過啊……
當筱舞換好衣衫理好梳妝,跨進前院正堂的時候,十三正閃著滿口的白牙,衝著她笑得宛如夏日驕陽,燦得晃眼……
她一愣。
伸手不打笑臉人……
這個狡猾的陰險人……
他招了招手,示好的笑道:“彆氣了,看在我卯時就快馬從城裡趕過來的份兒上,熄了您的雷霆之怒吧。”說著還狀似打千兒地彎了脊背,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她的臉色。
“噗嗤”一時沒忍住,被他滑稽的樣子逗得笑彎了脣。好吧,讓一個皇子示弱,在某種程度上說,也算是自己的勝利了。
筱舞心裡雖存著不再計較的打算,嘴上卻不依,伸出手,道:“拿來……”
十三無奈地將身上的寶藍色荷包解下,放到了她手裡,道:“年前我開的府,成堆的事兒讓我拿主意,沒時間去給你置辦物件,先用幾個銀錁子頂著,回頭我淘換了好的,再補給你,可好?”
她輕捻了捻,好傢伙,少說也有十幾個呢,皇家出手果真是不同凡響啊。
將荷包遞給丫頭,坐到正坐上,打量了一番十三,已不見了前幾次的疲憊,白淨的臉上多了笑容,映得整個人陽光起來。原本娟秀精緻的面容,在粗獷的輪廓線條勾勒下,少了份細膩多了份倜儻。這就是她想象中男人最高境界的樣子,英俊高雅談吐大方,風度翩翩有情有義,絕對是美男的樣板,可以被人模仿仰望的。
她端起茶碗,輕撇著浮沫,道:“有份心意就好了,東西倒不重要。”
十三點頭應著,“也是……”
“府裡收拾好了?”她側頭問道。
他用手背蹭了蹭光潔的額頭,憨態叢生地笑著,“沒呢,只是先將住人的院子收拾利索了,別的慢慢來吧,府裡的奴才都是能幹不用操心的,這也就是這些日子趕著過年,不然早就弄好了,等我那弄好了,下了貼子請你去賞賞景兒?”
她搖了搖頭,“纔不要,那種庭院深深的宅子,進大門我的腿肚子就轉筋了,哪還有心情看景兒?再說要看景兒幹嘛非去府裡?被圈起來的一小方地界,哪可能跟外面寬廣天地的景色比啊?我寧願多走走山川河流……”
他點了點頭,表示認同,沉默了一會兒,問道:“你近來身子怎麼樣?可曾又病著?”
筱舞搖了搖頭,那些尖銳的疼,似乎是很久遠了一樣,一時都回憶不起來,她飲了口清茶,說道:“回京城後又請了先生看過,說只是氣虛,仔細調養就好,並未再犯。”
他想了想,道:“補品,名貴藥材什麼的可有差的?分府時帶了不少呢,你要是缺什麼,儘管開口,我差人給你送過來。”
“可別,前陣子被丫頭們天天纏著進補,鬧得我一度聽到‘補品’兩字兒,就血脈驛動,到現在還沒緩過勁兒來呢。”說著,她指了指自己的臉頰,“我這一副杏面桃腮珠圓玉潤的樣子,看起來像個病人嘛?都不知道有多健康呢,前幾天跟丫頭爬山路去雲居寺,都沒費勁兒。”
十三失笑道:“杏面桃腮倒是看出來了,所謂的圓潤在哪啊?”說著停頓了下來,鄙夷地掃了眼她的全身,纔開口道:“都乾癟成這個樣子了,還好意思吹噓?你那頰邊的紅暈不會是因爲自己言不由衷,而臉紅的吧?”
她輕撫著溫熱的杯沿,緩慢而柔柔,像是針對著無價之寶,亦像是觸動心頭至愛……半晌才道:“你大老遠跑來,就是爲了跟我鬥嘴的?從你一進院子就沒少了奚落,成心擠兌人來了?”
十三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哪有那閒工夫啊,純粹是爲了來看看你,這不是話趕話兒趕到了那兒嘛,你又不是個氣量小的,還會跟我計較?”旋即一抹興致引燃了他的眸光,俊逸瀟灑鋪滿了整張臉孔,用均勻修長的指節,鏗鏘地敲著黃花梨木桌案,聲聲沉穩,震動心絃……
“我們去跑馬吧,這些日子光忙活府裡的瑣碎了,都有近一個月沒怎麼摸到繮繩了。”
筱舞很有氣質地翻了個白眼兒,“怎麼說我也是位婉約佳人,能去做那麼野蠻的事兒?”
十三氣顫著手指,隔著空氣虛點著她,道:“有翻白眼兒的婉約佳人?”
她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我就是啊。”
“你……”十三氣得一時接不上話,只片刻就轉著眼珠,湊近了她,道:“你別不是不會吧?”
騎馬嘛?還真不會……
不過,那項傳說中的貴族運動,她從來都沒感過興趣,據說,可是會騎成0型腿的,雖然在這樣一個年代,並沒有迷你裙來展示均勻修長的美腿,可是那也不表示,她有可以接受那樣缺陷的勇氣……
她理直氣壯地挺直了身子,道:“這跟會不會是兩回事嘛,那種運動跟我的氣質不搭……”
十三對著眼前青花瓷海碗皺起了眉頭,不確定地問:“你家拮據到這個地步了?”
筱舞嘴裡嚼著麪條,不明所以地望著他。
他又看了眼清水面,“來客人才吃一碗麪,你平時都吃些什麼啊?”
她嚥了下嘴裡的東西,灌了大口的清水,好容易才舒緩了那被堵得發悶的心胸,狠狠瞪了十三一眼,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家不富裕了?你少瞧不起一碗麪條了,你手裡這碗麪,不亞於山珍海味。別的不說,光是這湯,保管你從來都沒喝過。哼……”
十三將信將疑地小抿了口清湯,一股深入骨髓的鮮香,立刻整頓了味蕾,淡淡悠長的味道,久久纏綿在脣齒。他亮了雙眸,問道:“這是怎麼做的?宮裡的御廚都沒這手藝呢。”
她驕傲地揚了揚下巴,“用海魚骨,瑤柱,小魚乾,蝦子,海帶,放清水裡文武火交替幾個時辰,纔會有這口感。”
十三央求道:“你把法子寫下來,我帶回去讓我府裡的奴才學學。”
她只顧低頭吃麪,眼神都不賞半個,含糊道:“我不會寫字兒。”
十三忿恨地道:“聖人說得真對,‘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筱舞笑彎了眼睛,回道:“不錯,我還佔足了兩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