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舞安靜地跪在佛堂的蒲團上,看著眼前高及屋頂的佛像,怔怔出神。
淨業堂,淨業堂,是清淨業障的意思吧?
那因仰望而欲顯高大的青銅佛像,高有四五米,分爲上中下三層,最下面爲千葉蓮瓣底座,每一瓣葉片上都鏤雕一尊佛像,蓮座之上端坐著四方佛,分別面向東南西北;中層亦然;最上層爲毗盧佛。
造型如此獨特的佛像,她還是頭一次見到。
傳說這毗盧佛是佛祖的法身佛,她也曾請教過師傅何爲法身佛,卻只得到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水中月的月。
不知是她的智慧不及,還是悟不到其中的深意,終是不得所解。
許久,她纔開口道:“師傅,信女終是無法平和,請您指點一二。”
盤膝而坐的出家人,口道佛號,手捻佛珠,“施主雖慧根深重,卻是凡塵纏身,罷了,老納贈一本經文與施主,望施主從中得悟吧。”
她接過那本線裝經文,在手中摩挲一番,“師傅,信女是不是沉浸在什麼誡律中不能自拔呢?怎麼身在佛堂都不能得到平靜呢?”
“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空法。非過去,非未來,非現在。”出家人半瞇著眼睛嘴裡念著。
筱舞擰眉靜思。
一切事物,不論有形還是無形,過去,將來,現在,都是一直存在著,不論生死,不論淨垢,也不會增加或減少。
是這個意思吧?
可是這與自己心緒雜亂有什麼關聯呢?
她平息了下呼吸,纔開口,“師傅的這番禪語,信女似是聽懂了,只是它與信女有何關呢?”
出家人睜開雙目,慈眉善目中溢滿了智慧的芒光,落到了她的臉上,“前番施主問老納何爲佛陀法身,施主可還記得?”
筱舞點了點頭,“您說‘水中月的月’。”
“施主可曾明白其中的含義?”
她搖了搖頭,“佛法寬廣,信女修習時間尚短,難悟其中真諦。”
出家人一顆一顆地捻著佛珠,不徐不疾地道:“月亮映在水中,攪皺了清水,月影就不在了,而月依舊存在。”
存在……
是了,原來是這樣。
她恭恭敬敬地對著佛祖的法身叩了三個頭,又起身對著出家人深施一禮,“師傅教義信女銘記,多謝您。”
出家人擺了擺手,“施主既是與佛有緣,也請施主善待塵世,也不枉佛陀指引與老納相交一場。”
筱舞邁著沉穩地步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夕陽映紅了眼前的一片,光影撒滿了不寬的小巷,有些折射的光粒像頑皮的孩童,跳躍在街角牆壁,偶爾有殘葉飄落,像個錯墜時空的精靈一樣,沿著華麗的曲線,蹁躚著嫋嫋輕盈的舞步,美得像鏡花水月,似真似幻。炊煙升騰,妝得一片古色小院,朦朧中透著嫵媚,像是傳世長卷中的一隅,有著名門大家的手筆。
她抱緊了懷裡的經文,對初冬夕暮美景心醉的同時,也對腦中唯物唯心的衝撞有絲無奈。
苦笑著嘆了口氣,如此的美好都淨化不了心頭的斑駁,看來自己的業障是很難消除了。只是自己受了近二十年的唯物主義教育,現在卻要用這唯心般的信仰來舒緩心身,這似乎是有些諷刺。
可是這曾被自己視爲封建迷信的佛學,在接觸之後,卻給了自己全新的感受。
她頭一次認識到,原來自己的想法是有失偏頗的。佛學更多的是講修行,以寬大廣博的心胸去納百川,去憫衆生。而信奉,盲目崇拜,神化,卻是當權或有心人利用民衆追求美好的心理,而刻意堆塑出來的。
這讓她不由地感到陣陣心寒,這是個什麼世界啊,連百姓的信仰都成了權貴們謀得利處的手段,這裡比自己的世界更爲可怕。
“主子,”納齊遲疑的聲音響起,驚動了沉思中的人。
筱舞悵然地回首看向他。
納齊喉結滾了幾滾,“主子,似是有人來了。”
恩?
她四下張望了下,並沒有發現什麼,只能又看向納齊。
順著納齊的視線,她看到了籠罩在霞光中華貴且詩意的車廂。馬兒在一旁從容地甩著尾巴,高傲地昂著頭,雖然被固定到栓馬石上,限制了活動地範圍,卻依然目空一切的環視著周遭。
其實筱舞挺佩服發明車輪或是馬車的人,雖然已經無處考證到底是誰了,但是對那個充滿了無與倫比想象力的人,還是心懷著深深地敬意。車輪帶給人們一種全新的行動體驗,就算不能稱爲里程碑,至少也應該是一種飛躍了,它的出現讓人們由移到滾,以另一種方式前進著,在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項創舉了。
雖然後世那些速度得令人眼花繚亂的交通工具,方便了人們的生活,卻也帶給了人們更多的壓力,打破了生活原有的節秦。
如果忽視掉舒適度來說,她還是挺喜歡馬車的,古韻悠然華美精緻。
可是,這架可以被冠以無數讚美之詞的車,爲什麼會停在她家門前呢?
她以眼神詢問。
納齊只是微微地搖了搖頭。
筱舞抱著經文的手,緊握了握,定了定心神,在夕陽的餘輝中走向了家門。
才一進門,就看到春蘭在門邊不停地踱著步子,見到她的身影,忙迎了上來,急急地說道:“格格,爺來了。”
筱舞下意識地去摸髮髻,還好,流雲髻形還在,沒有散沒有亂。
春蘭拉下主子的手,輕攏了下碎髮,又理整了襟袖衣襬,後退一步,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才點了點頭,“沒什麼不妥了,格格您進去吧,爺來了有一會兒了,秋蘭小七在裡面伺候著呢,都不知道怎麼樣了。”
她拍了拍春蘭的肩,“看你這樣子,把我都帶得心發慌了。”
春蘭不滿的嘀咕,“上次您不是急得跟什麼是的嘛,您心思重想得多,奴婢看不透的事,您都能理得通透,奴婢也只能在這些表面上的事情上,多知會您一聲了。”
筱舞輕扯了嘴角,上次?那不是因爲納齊出門辦事了嘛,如果放著超人在身邊,怎麼會出現那樣慌亂的場面啊。
她安慰地拍了拍春蘭的手,“沒事的。”
告訴春蘭,也是告訴自己。
她快步到走書房門口,重吸了口氣,才挑簾舉步進屋。
對著矗立在桌案前的人,行禮福身,“給爺請安。”
胤祀對著眼前頷首低眉的女人,淡淡地說道:“起吧。”
他的指尖輕輕地點在桌面,眼睛卻絞在筱舞身上。這個布衣荊釵溫順純良的女子,怎麼也不能和自己記憶中,念念難忘的那張怒目冷眉,凜冽倔強的臉合二爲一。
是錯覺嘛?那是當夜還是現在呢?
也許自己就是爲了探明究竟,纔會一次又一次地上門,只是想弄清楚她到底是一時失態,還是將天性隱藏起來,平日裡戴著維諾的面具示人,對,就是這樣。
思及此,他又挺了挺筆直的脊樑,眼尾卻掃到了她抱在懷中的經文,皺了皺眉,不悅地開口道:“你不是才從雲居寺回來嘛?怎麼又跑去請經文?難不成你真存了伺奉佛祖的心?”
筱舞又將頭垂下幾度,“這兩日心思有些繁亂,請師傅指點了一二。”
他放柔了表情,“罷了,你記得你的身份就成了,那些個不應有的心思,你自己掂量仔細了。”
“是,”她低應著。
心裡卻自嘲地想:出家?運用那些佛法的智慧解惑還可以,真要說到去守那些清規戒律,那……如果非要選一種信仰,她寧可去信西方的耶穌,爲什麼呢?她可是無肉不歡的信徒,都聽過有酒肉和尚,卻不曾有過酒肉尼姑吧?就算有,她也不要去做,那名字,聽著就已經夠霹靂帶火花了,實在是沒有勇氣去從事那樣一種另類職業啊。
胤祀看著她嘴角的那抹淡淡的諷刺,心下安然。
他抻平了箭袖上的摺皺,“上次見你也是一身布衣,今天的也沒強到哪去,可是用度上差了你的?”
筱舞搖了搖頭,誠心道:“府裡的用度,是我叫丫頭推了的,本來到這裡就是想修身養性聆聽佛祖的教悔,院子裡沒什麼人,花銷也少,也就沒要府裡多惦念了。”
唉,當初扯了一個理佛的謊,如今卻要扯上無數個來圓,看來自己又遠離了正直的行列。可是如果不打著這樣的旗號,自己又很難從那深宅中走出來,這還真是個兩難的問題啊。好在自己也是跑過幾趟寺院,且不談動機,也多少算得上是理佛吧。
相對無言……
很靜……
筱舞對著窗紙怔怔。
殘陽已盡在天邊,留得薄暮伴夜眠。
初冬的日與夜,臨界點似乎並不明朗。只談話間,原本堆集了緋色的天空,漸漸淡了色彩,已呈灰濛一片。
她想象著最後一道餘輝被吞沒的景象,默默體會著其中的悲涼。
絢爛與寂寥似乎是一對雙生子,光鮮過後,註定是一副清冷的景象。歲月猶如一把不露鋒芒的刻刀,記滿了繁盛,卻難尋蕭瑟。
胤祀傾身在桌案前,刷刷點點一番,端詳了半晌,才擡眼注視著她,道:“詩倒是有些韻在,只是未免淒涼哀怨了些。不過,你不是不識字的嘛?怎麼才幾月的工夫,就能出口成章了?”
筱舞心一驚,怎麼把心頭所想隨口就說了出來呢?當下整理了傷春悲秋的小女人情結,面前的這個人可不是能三心兩意能應對的了的。也可以說,自己完全沒有能力在分心的情況下,去應付這個世界中的任何人。雖然這樣說有些傷自尊,可是這是她不得不承認的事實。
她恭敬地倒了杯茶,端與他,“師傅講經的時候,有很認真的在聽,回來將記下來的與經文上的字相比,就能認得幾個了。”
胤祀點了點頭,似是接受了這樣的說法。
她暗舒了口氣,繼續強打了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