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夜飯主僕幾個是圓在了一處用的, 雖然菜色豐盛,羹湯味美,筱舞還是有些食不下咽, 不爲別的, 只爲那靜謐得讓人不安的氣氛, 除了咀嚼的細微聲響, 連夾菜盛湯都不會發出半點響動。許是幾人都恪守著奴才的本份, 將食不語的境界發揮到了最高,倒落得她鬱悶非常,還不如平日裡一個人用飯自在。
早早地收了席面, 結束了對大夥來說都是煎熬的相向。
房山似乎是個地廣人稀的所在,整座山頭只星星點點地散建著幾處房院, 放眼望去, 都是大片大片的農田花圃, 果樹林木,雖然在冷寒中難再見真容……少了份人居的繁華, 多的卻是自在悠然的舒緩。
年……
在這裡如同此刻的星光,淡淡地,朦朧在陰沉的夜色中,時隱時現……
只有那偶爾,遙遙傳來的, 零星的爆竹聲, 像證明一樣, 在山間寬廣中迴盪, 幾未, 斂了氣焰……消了聲息……靜等到下一個輪迴……
睡房中,兩支粗大的燭火, 正眨著橘黃色的光燦,盈盈然吞吐著火苗。
秋蘭哄著淺淺在炕上成堆的軟枕頭中嘻鬧,給靜寂的小院,憑添了幾分和樂的氣氛。
筱舞看著小臂粗細的光源,勾起了嘴角。
春蘭拆著主子的髮髻,看到那一抹淡笑,問道:“格格想到了什麼,笑得這般甜呢。”
她只橫了丫頭一眼,就轉了視線,“沒什麼,只是奇怪今兒怎麼燃了兩支燭火……”
春蘭輕蓖著主子在搖曳的燭光下,散發黑珍珠一樣光澤的發,說道:“這可是今年內務府特製的除夕燃燭呢,聽說咱用的可是跟宮裡的貴人們同樣的花飾呢。”
她翻了翻眼睛,就是畫出個人間仙境來又有什麼用處?到頭來還不是要化成一攤燭淚……
春蘭見得不到主子的迴應,轉移了話題,道:“格格,您這樣早早就洗了妝,拆了發,難不成想要歇著了嘛?”
筱舞無趣地摳了摳夾衣上的補繡花紋,又看了看安放在塌上,曖昧在一團暖光中的絳紫色團花禮服,不禁感嘆,人果真是要用場衣衫來襯的,早晨在鏡中驚鴻一瞥間的仙風柔骨,在換下了那身華服,就難再尋覓……
“格格?”春蘭將手放在了她的肩上,似是怕驚到了她,喃喃地喚著。
恩?她收回了絞在塌上的視線……
“怎麼了?”
春蘭嘟著嘴,不滿地道:“奴婢跟這兒叨嘮了半天,原來格格卻在走神?!?
她訕訕地乾笑兩聲,“只是看著那禮服在燭火下美得緊,一時失了神罷了,你剛說了什麼?”
春蘭擡頭看了看那被主子稱讚的衣服,並未覺得出彩兒,於是問道:“您準備歇下了嘛?”
“我們說會兒話,累了就睡下,守不守夜不打緊的?!?
筱舞揉了揉有些黏乎乎的頭髮,真不喜歡那貴族的樣板髮式,要用大量的髮油才能成就那一絲不茍的嚴謹,散下來除了頭皮生疼,就剩這怎麼都感覺不舒服的油膩。有心想清洗一下,可是一想到這大年三十的夜裡,還使喚人做活,就於心不忍,也就只能委屈自己將就一晚上了,明天……再洗吧。
她擡眼看了看已經安睡的淺藍,小小的身子正隨著呼吸一起一伏著,完全看不出醒時的野猴子樣兒,安靜乖巧得像個天使。
冷風掃過,驚得窗紙嘩嘩作響,擾了一屋子的溫馨……
她縮了縮脖子,冷……其實更多的源於想象……
“格格,您冷嘛?”春蘭問道。
她搖了搖頭,看了看靜靜而立的春蘭,又看了看守在淺藍身邊的秋蘭,指了指炕桌上壓在信封下的一沓紙張,道:“秋蘭,把那個紙封連同下面的紙一同拿給我,用枕頭壓了淺淺的被子,過來我身邊?!?
一陣衣角悉索秋蘭小心的隔了淺藍,將那信封拿在手裡,猶疑著,“格格,您……”
筱舞擺了擺手,“拿給我?!?
接過紙張,抖開其中單薄綿軟的一張,粗粗瀏覽了一遍,才慢慢……慢慢地重新摺好,她掂在手裡半晌,纔將它與另兩張看上去泛著暗黃的紙,一同裝進了那個牛皮紙糊的封套中,道:“這是給你們的賞,秋蘭仔細收了吧?!?
兩個丫頭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眸中看到了茫然……
她輕彎了嘴角,“是這間宅子的地契……”
“格格……”兩個丫頭同時驚叫。
她只是淡淡一笑,道:“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當初置辦這宅子時,就起了這樣的心思,我……你們也知道,就算是用自己的私房,也是不能有這些房產的,所以就差了納齊去辦,封印前才辦了下來,本來只想找個平常的日子給你們倆個的,誰知緊趕慢趕就趕到了年下,唉……罷了,就當了是新年的賞錢吧,你們兩個好好的收了,幾十畝上等良田,看今年的收入,還是不錯的,以後,你們嫁了人,足夠一家老小開銷了,也算是我對你們的一點心意吧?!?
兩個丫頭齊齊跪在她的膝邊,春蘭眸中盈潤,閃著水晶般的璀璨,泣道:“格格,您這是何苦呢?好好的宅子您住著就是了,地契寫了奴婢們的名字,您自己拿著,誰會知道啊,等您能擁有了自己的宅子時,再改了就是,可別賞給奴婢們,奴婢們福薄命淺,哪消受得起您如此的厚恩啊……”
她搖了搖頭,一絲苦笑勾在脣角,卻漾滿心田,“你們的盡心盡力,我看在眼裡,記在心底,我沒別的能力,這些銀錢上倒還是富裕些,當體己也好,存著當嫁妝也罷,只是想爲以後你們的路,墊平一些罷了。別再推辭了,平日裡我說些什麼一家人,什麼當你們是姐妹的話,你們都會惶恐,會不安,我也就不想再多重複了,心裡想著的做到了,心擺在那兒了,你們自然能體會得到。”
秋蘭低著頭,不敢去接那暗黃色的紙張……
春蘭揚著淚跡斑斑的臉,目光追隨著主子的每一個細節,生怕……錯過了什麼微小,以至一路錯失下去……
她輕輕探了探手,紙張抖動的聲音,在沉默中愈發顯得脆亮,清了清嗓子,安撫道:“乖,聽話,拿著……”
秋蘭執拗地像個鬧脾氣的孩子,僵直著肩膀,一動不動,不聽也不說。
一股火氣存在丹田,燙得腹腔一陣收縮,筱舞平了平身體中的躁動,柔柔地一聲嘆息,道:“我的心意就這樣不值得你們珍惜嘛?真的辜負了我的真情實意,你們就滿意了?”
一塌糊塗的臉上,佈滿了剔透的水光,春蘭那兩隻手根本就不去管面頰上的狼狽,只是緊緊地,死死地攥著主子的衣襬,生怕,一絲一毫的懈怠,主子就會飛到手眼觸及不到的地方,嘴上語無倫次地念著:格格……主子……主子……格格……
筱舞將一封沉重得,令三個人都不禁屏住氣息的信封,鄭重地託付般地,放到了秋蘭微顫的手上,道:“我知道你是個細緻的人兒,所以我把這個守護你與春蘭共同所有的家的責任,交給了你,如果……哪天我護不了你們了,就拿著它,去求府裡的爺,他會給你們一條退路的……”
秋蘭渾身一緊,擡起了透著霧光的眸,其中盛滿了不可置信的驚恐,“格格,您說的是什麼話?您要做什麼?”
她輕將被春蘭拉扯的袖子抽出,擡手理了理秋蘭的碎髮……
一顆清淚,掉落到細潤凝脂的手背上,燙得她一陣恍惚,一時分不清是心還是手在疼,只有那綿長的冗擾,不依不饒地佔據著腦海中大部分的版面,使得意識一片混沌,理不清,看不明……
“格格,”秋蘭聲聲輕喚,在對上了主子眸光的剎那,垂了眼斂,似低喃似自語,似訴說又似分享地道:“您是已經打定了主意嘛?”
筱舞長長地出了口氣,擡起那只有一片黑髮與她相向的頭,四目相對間,有涓涓婉轉在流淌,從她的眼出,入得丫頭的心田……兩兩無言,卻完成了心事的交換……
夜……涼似水……
一片暗淡難書幽幽情寂……深埋在兜兜轉轉中的一抹光亮,堆積著溫暖過後的餘悲……紛飛的淚兒,醉不倒一路追隨的女兒情願……陣陣寒意滾滾而過,冰不凍柔情指尖,也吹不散瘦影翩翩……
胤祀放下手中的筆,打量著桌案上一副白描的丹青,問道:“打聽清楚了?”
陳青遠微一頷首,回道:“回爺的話,探子仔細跟過去,看到了人才來回的?!?
他擡起頭的瞬間,臉上浮出一抹淡淡的笑意,“先生辛苦了,回院子歇著吧?!?
密密匝匝的爆竹聲,似是燃在了房前屋後,近得讓人生畏……
夜……已深……
有幾人無眠,又有幾人安睡……
他心中有些悻悻,推開了窗,一股濃重的煙火味,踏著悄無聲息的步子,直直撞入了心肺……在還讓人還不及反應之時,就蔓延至全身……
風,拂過案頭的丹青新作,幾番撕扯,惹得宣紙陣陣飄搖,終是弱下勢來,靜靜地蜷縮在牆角,等著暖意將它吞噬……
屋外的一聲輕咳,貼身隨侍張和推門而入,看著大敝的窗,微皺了眉,卻沒多做表示,只啞著嗓子說道:“爺,亥時已過,福晉差人來問,爺幾時能過去?”
胤祀盯著院中景緻,被雪色熒然的光映襯得異常蒼白,更遠處的天邊,有淡淡的紅彤,像極了初生的旭日微露晨光,只是……在西方……
想到九弟時常在耳邊的嘮叨,他不由的嘆了口氣。
臉面,還是要給的……